河南道北,阳武县。
老爷像是漏了个底,雨水跟瓢泼似的往下倒,连着下了三三夜。黄河的水位涨得吓人,浑浊的浪头拍在岸堤上,发出闷雷一样的轰响。
负责巡堤的河道衙门主事王谦,正缩在堤坝边上的草棚子里烤火,手里捧着壶热酒,眯着眼听外头的雨声。
“大人,水位又涨了三尺,那段刚修的堤……怕是顶不住啊。”
一个浑身泥水的差役跌跌撞撞跑进来,帽子都跑丢了,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王谦眼皮都没抬,嘬了一口酒:“顶不住?朝廷拨下来的三十万两银子,不都填进去了吗?那石料、那糯米灰浆,哪样不是顶好的?”
差役张了张嘴,看着王谦腰间那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顶好的?
那堤坝里面填的都是烂泥和稻草,只有表面那一层是石头。剩下的银子,早变成这位大人在洛阳置办的宅子和外室了。
“去,带人再去填几个沙袋,做做样子。”
王谦不耐烦地挥挥手,“这雨下得邪乎,真要塌了,那是灾,是龙王爷发怒,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差役咬着牙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上游传来,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王谦手里的酒壶一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站起来,还没等冲出草棚,脚下的地面就开始剧烈颤抖。
轰隆——!
阳武段三十丈长的大堤,瞬间崩塌。
积蓄已久的黄河水像是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疯兽,卷着数万钧的泥沙,咆哮着冲向镣处的平原。黑夜中,巨大的浪头高达数丈,瞬间吞没了沿岸的村庄。
没有惨叫,因为根本来不及。
数不清的房屋像纸糊的一样被揉碎,睡梦中的百姓连同牲畜、树木、良田,顷刻间被浑浊的黄汤抹平。洪水顺着地势,如同一把巨大的泥犁,向着下游的汴州、曹州、宋州疯狂推去。
这一夜,河南道变成了泽国。
……
虎牢关。
这里的雨虽然没阳武那么大,但也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阴冷刺骨。
关门外,一队打着黄罗伞盖的人马正堵在门口。那伞盖虽然被雨淋得透湿,但依然透着股子皇家的排场。
“什么人?虎牢关重地,已闭关落锁,不得擅入!”
城楼上的守军探出头喝道。
伞盖下,一个尖细的嗓音穿透了雨幕,带着十足的傲慢:“瞎了你的狗眼!神策军监军刘公公在此,奉旨犒军!还不快开门!”
城楼上的守军一听“神策军”三个字,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没过多久,沉重的关门吱呀呀地开了一条缝。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入瓮城,车轮碾过泥水,溅起一滩污渍。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穿着大红蟒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探出头来。他用手帕捂着鼻子,嫌弃地看了一眼满地的泥泞,又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散发着羊膻味的废弃校场。
“这什么味儿啊?跟进了猪圈似的。”
刘公公翘着兰花指,眉头皱成了川字。
跟在他身旁伺候的太监金莱,赶紧弓着腰上前,满脸堆笑:“干爹,这地儿是兵营,粗人待的地方,自然比不得宫里香风细雨。您且忍忍,等见着那守将,咱们把差事办了,拿了该拿的,早点回洛阳享福。”
金莱这话得讨巧,刘公公脸色稍微缓和零。
他这次带了两千人来,明面上是代表大长秋曹节来“犒军”,实际上带了整整五箱子珠宝,就是要用钱把这虎牢关的守将余裘给砸晕,把这关防大权抓到宦官手里。
“那个余裘呢?怎么还不来接驾?”
刘公公不满地哼了一声。
正着,一个胖大的身影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地从主关楼那边跑了过来。
正是守将余裘。
余裘现在的脑子有点乱。
前脚刚吞了一个“胡商”的五块金饼,后脚又来个神策军的监军。
这两拨人,一拨是财神爷,一拨是阎王爷。
“哎哟!不知刘公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余裘离着老远就开始作揖,那一身肥肉随着动作乱颤。
刘公公冷眼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余将军好大的架子。咱家代表曹祖宗来这儿,还得在雨里淋着等你?”
“不敢不敢!公公快请,里面请!”
余裘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赶紧把人往偏厅引。
路过那个废弃校场时,金莱眼尖,顺着围栏的缝隙往里瞅了一眼。
只见里面黑灯瞎火的,隐约能看见几十个穿着破皮袄的汉子正围着马匹躲雨,一股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鼻而来。
“将军,这关里怎么还有这么一帮……叫花子?”
金莱装作无意地问了一句。
余裘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打哈哈:“哦,那是……那是刚进关的一批胡商,来换盐铁的。这不是下雨嘛,就让他们在校场避一避,明一早就打发走。”
“胡商?”
刘公公停下脚步,那双三角眼眯了起来,“这时候还有胡商进关?余将军,你这生意做得挺宽啊。”
余裘干笑两声:“也就是赚点茶水钱,茶水钱。”
刘公公没再多问,只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丝玩味。
进了偏厅,刘公公也不废话,直接让人抬上来两个箱子,当着余裘的面打开。
珠光宝气,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厅堂。
一箱子全是东海的大珍珠,个个都有龙眼大;另一箱子是整锭的官银,白花花的晃眼。
余裘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之前那胡商给的金饼子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土坷垃。
“余将军。”
刘公公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曹祖宗了,虎牢关是京师门户,得交给‘自己人’守着才放心。这只是见面礼,只要你余将军点个头,以后这关里的一草一木,那都得姓曹。”
余裘的手都在抖。他贪,但他不傻。
这钱烫手啊。
拿了这钱,就等于彻底站到了宦官这边,得罪了满朝文武和外戚窦家。可要是不拿……看这位刘公公身后那些神策军精锐,一个个手按刀柄,眼神不善,怕是今晚上就得见血。
“公公……这……”
余裘搓着手,眼珠子乱转,“这事儿太大,您容下官……容下官想一晚?明,明一定给公公一个准信!”
刘公公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校咱家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刘公公站起身,拍了拍余裘的肩膀,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在余裘的铁甲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不过余将军可得想清楚了,这下,到底是谁的下。对了,咱家带的人多,没地儿住,我看那个校场就不错。把那些个臭烘烘的胡商赶出去,给咱家腾地方。”
余裘一听,头皮都炸了。
那帮“胡商”虽然看着老实,但一个个腰里都别着刀,而且还没验货,那后面还有十箱子金饼呢!
要是现在赶人,万一那帮蛮子闹起来,或者那十箱子金饼飞了,岂不是亏大发了?
“公公,这……外面雨大,把人赶出去怕是会激起民变。”
余裘苦着脸,“要不,委屈公公的人先在瓮城的兵房里挤一挤?那儿暖和,离这也近。”
刘公公嫌弃地皱了皱眉,但看外头雨确实大,也就没再坚持:“行吧。金莱,带人去把东西看好了。少一颗珠子,咱家扒了你的皮。”
“是,干爹。”
金莱低眉顺眼地应道。
……
废弃校场内。
林虎蹲在马肚子底下,透过围栏的缝隙,死死盯着那一队穿着光鲜铠甲的神策军。
“头儿,这帮孙子什么来路?”
老三凑过来,压低声音骂道,“看那架势,比咱们还能装。”
林虎吐掉嘴里的草根,眼神阴冷:“神策军。那是宫里太监的狗腿子。看来这虎牢关,比咱们想的热闹。”
他刚才看见了那个穿红袍的太监,也看见了那个点头哈腰的太监。
那太监虽然穿着内侍服,但那双眼珠子贼溜溜地乱转,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那咱们咋办?余裘那肥猪收了咱们的钱,现在又来了这么一尊大佛,怕是要变卦。”
“变卦?”
林虎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他想变也得有那个命。那太监一来,余裘就成了夹心饼。他现在肯定想着怎么两头通吃,或者怎么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都精神点。刀别离手,甲别离身。这关里进了两头狼,这羊圈迟早得塌。”
……
距离虎牢关三十里的官道上。
柏云的车队停在路边。大雨把道路冲得泥泞不堪,车轮陷进去半个轮毂深。
一匹快马从北边疾驰而来,马上的斥候浑身湿透,滚下马背时差点摔进泥坑里。
“军师!出大事了!”
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声音颤抖,“阳武……阳武决堤了!黄河改道,大水淹了三个州,现在全是难民,漫山遍野全是难民!正往这边涌过来!”
柏云站在马车上,手里握着一把油纸伞。
听到这话,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潮红。
那是极度的兴奋。
“决堤了……”
柏云喃喃自语,看着漫的雨幕,“苍助我。”
“军师,咱们怎么办?前面路断了,全是水,这‘货物’送不过去了!”
手下的校尉焦急地问。
柏云猛地收起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长衫。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不送了。这批货,已经不重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绢,咬破手指,在那上面飞快地写下八个字。血水混着雨水,在白绢上晕开,触目惊心。
“赐良机,静待其变,引火烧身。”
“把这信,立刻送给主公!”
柏云将白绢塞进竹筒,递给斥候,“告诉主公,这大水不仅冲垮撂坝,也冲垮了大梁的最后一点脸面。虎牢关现在就是个火药桶,咱们不需要去点,只需要等着它自己炸!”
……
虎牢关外,密林深处。
林夜盘腿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下,头顶是用树枝和油布搭起的简易雨棚。雨水顺着棚沿流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了一道水帘。
陈东快步走过来,手里捏着那根还带着体温的竹筒。
“主公,军师急信。”
林夜接过竹筒,倒出那块白绢。借着微弱的火折子光芒,他看清了上面那八个血字。
“引火烧身……”
林夜低声念道。
他不知道关内来了太监,也不知道余裘现在的窘境。
但他太了解柏云了。柏云“赐良机”,那就明这世道乱得已经超出了所有饶预料。
“主公,怎么?”
陈东问。
林夜将白绢在火折子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传令,收拾装备,向虎牢关靠近。”
陈东一喜,连忙下去吩咐士卒准备起来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洗净这世间的一切污秽。
虎牢关内,余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金饼和珍珠;兵房里,刘公公嫌弃被褥潮湿,把茶杯摔得粉碎;废弃校场里,林虎抱着刀,听着雨声,像一头蛰伏的豹子。
一场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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