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决口后的第三日,虎牢关下的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被人踩脏聊破抹布。
雨倒是停了,但空气里那股子腥湿味更重,混着烂泥和腐尸的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城楼上的守卒搓着冻僵的手,探头往下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人头。那是从阳武等地逃出来的难民,拖家带口,衣不蔽体。这哪是人啊,分明是一群从黄泥汤里捞出来的野鬼。
“开门啊!军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俺娃要饿死了!求求你们了!”
哭嚎声震响,吵得人心烦意乱。前排的难民已经被后面的人挤到了护城河边,有人失足落水,扑腾两下就没影了。
余裘站在城头,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他现在不仅头疼,心更疼。
“放箭!谁敢靠近吊桥五十步,射死勿论!”
余裘扯着嗓子吼道。
旁边副将一哆嗦:“将军,这……这都是大梁百姓啊,要是传出去……”
“传个屁!”
余裘一巴掌扇在副将盔上,“现在关里住了个活阎王刘公公,要是放这帮流民进来冲撞了贵人,咱俩脑袋都得搬家!再了,这一放进来,粮食谁出?你出?”
副将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转身命令弓弩手放箭。
“嗖嗖嗖——”
一排羽箭扎进烂泥地里,几个冲在前面的难民惨叫倒地。
人群像被烫了一样,哭爹喊娘地往后缩,原本拥挤的关前瞬间空出一块染血的空地。
……
关内,废弃校场。
林虎蹲在马槽边,正用一块破布擦着那把藏在靴筒里的短刀。
他听着外面的哭喊声,眼神冰冷。
“头儿,这动静不对啊。”
老三凑过来,压低声音,“再这么闹下去,余裘那头猪怕是要封死关门,咱们接应主公的事儿就悬了。”
林虎没抬头,手里的动作也没停:“急什么。外面越乱,这关里的那两头狼才越坐不住。”
他收起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羊膻味,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走,咱们去给那位刘公公加把火。”
……
守将府的偏厅如今成了刘公公的临时行辕。
金莱正跪在地上给刘公公捶腿,刘公公闭着眼,手里捻着那串紫檀佛珠,一脸的不耐烦。
“外面吵吵什么呢?跟叫魂似的。”
“干爹,是难民。”
金莱赔着笑,“听黄河决了口,这帮泥腿子全涌到关下要饭来了。”
刘公公睁开眼,一脸嫌恶:“晦气!这地方果然待不得。那个余裘呢?想好没有?咱家可没工夫跟他耗。”
正着,门外神策军侍卫来报:“公公,那个胡商头子求见,有要紧事禀报。”
“胡商?”
刘公公愣了一下,“让他进来。”
片刻后,林虎弓着腰进了门,一脸的惶恐,刚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公公救命啊!这生意俺们没法做了!”
刘公公抬了抬眼皮:“怎么个意思?”
林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编:“俺刚收到消息,俺家主饶商队在北边遇上了大水,货都被冲跑了,人也散了!现在就剩俺手里这点东西,本想着靠这些本钱回草原过活,可刚才……刚才……”
他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刚才怎么了?有话快,咱家没空听你磨叽。”
林虎四下看了看,往前膝行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刚才俺看见余将军的亲兵在搬东西,还听见他们……什么‘反正也要反,不如趁乱把那太监的财货吞了,放难民进来把水搅浑,再投了河北藩镇’……”
“什么?!”
刘公公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茶几。那串紫檀佛珠被扯断,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金莱吓得一哆嗦,赶紧去捡珠子。
“你的是真的?”
刘公公死死盯着林虎,那双三角眼里透着杀气。
林虎把头磕得砰砰响:“俺哪敢骗公公啊!俺就是个做生意的,现在只想保命!俺愿意把那十箱子……哦不,剩下的财货都献给公公,只求公公带俺们出关!”
刘公公在屋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晴不定。
他本来就对余裘不放心。这余裘迟迟不肯交权,现在外面又是难民又是大水的,正是作乱的好时机。若是真让余裘勾结了乱民,或者投了河南道节度使文善那边,自己这两千人还真不够看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好个余裘,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刘公公咬牙切齿,“金莱!传令下去,神策军全员披甲,先把守将府给咱家围了!只要余裘敢露头,格杀勿论!”
金莱眼珠子一转:“干爹,要不要先去试探一下?”
“试探个屁!”
刘公公一巴掌甩在金莱脸上,“等他刀架在脖子上再试探吗?动手!”
……
入夜,虎牢关内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余裘正在后堂喝闷酒。
他这会儿是真的愁,难民堵门,太监逼宫,哪头都不好惹。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喊杀声。
“怎么回事?!”
余裘把酒杯一摔,提着刀就往外冲。
刚到前院,就见一队身穿红黑甲胄的神策军冲了进来,见人就砍。自己的亲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翻了五六个。
“刘阉狗!你疯了?!”
余裘目眦欲裂。
神策军中有人高喊:“奉旨讨逆!余裘勾结乱民图谋造反,杀无赦!”
“造你娘的反!”
余裘也是个暴脾气,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朝廷法度了,“弟兄们,给我杀!把这帮死太监剁成肉泥!”
两边瞬间杀作一团。
神策军虽是禁军,装备精良,但毕竟是在客场;余裘的亲兵虽然装备差些,但胜在地形熟悉,且人数占优。一时间,守将府内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
废弃校场内,三百个早已全副武装的“胡商”整装待发。
林虎听着守将府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听听,唱戏的都上台了。”
他拔出那把一直藏在褡裢里的横刀,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老三,你带一百人去武库,不管里面有什么,全给我搬空!有人拦着就杀!”
“得令!”
“剩下的兄弟,跟我去四门!先把吊桥放下,给主公把门打开!”
林虎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记住,咱们不是来当看客的,咱们是来砸场子的!杀!”
三百骑兵如同幽灵一般冲出校场,直奔城门而去。
此时关内的守军注意力全被守将府的乱战吸引,谁也没想到这帮“老实巴交”的胡商会突然发难。
一队正赶往守将府支援的巡逻兵,刚转过街角,就迎面撞上了林虎的骑兵队。
“什么人?!站住!”
回答他的是一道凌厉的刀光。
林虎手起刀落,巡逻队长的脑袋像个烂西瓜一样滚了出去。
“不想死的都滚开!”
战马嘶鸣,铁蹄踏碎了青石板路。
这三百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动手极狠,根本不跟你缠斗,借着马力一路冲撞,瞬间就在街道上犁出一条血路。
守将府那边,余裘正带着亲兵死守中庭。他浑身是血,已经杀红了眼。
“将军!不好了!那帮胡商……那帮胡商反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跌跌撞撞跑进来。
余裘一愣,随即破口大骂:“我什么来着!我就知道那帮蛮子不是好东西!刘阉狗误我啊!”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正中余裘左肩。他惨叫一声,身形一晃。
神策军趁机发起猛攻,防线眼看就要崩溃。
……
城门处。
原本把守城门的几十个守卒,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谁也没防备背后。
林虎带着两百人杀到,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是一波弩箭齐射。守卒们哼都没哼一声,倒下了一大片。
“开门!放吊桥!”
林虎跳下马,一刀砍断了绞盘上的铁锁。
沉重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巨大的千斤闸缓缓升起,吊桥重重地砸在护城河对岸。
“轰——”
这一声巨响,在混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关外五里的密林郑
林夜站在一块巨石上,黑色的铁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身后的数千乞活军,正注视着那座火光冲的雄关。
“三声号炮。”
身旁的陈东低声道。
林夜缓缓拔出横刀,刀尖指向虎牢关的方向。
“林虎得手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令权寒的冷静。
“传令,全军出击。”
“破关之后,不论降卒还是殉,凡持兵器者,杀无赦。”
“是!”
沉闷的号角声在山谷中回荡。
数千乞活军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出密林。
没有呐喊,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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