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道,汴州节度使府。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个不停,屋檐下的排水渠早就满了,浑黄的水漫过青石板,把庭院泡成了一片泽国。
书房里没点灯,里面一片昏暗。
几个幕僚跪在地上,脑门磕着地砖,那声音听着都疼。
“节帅!不能再犹豫了!黄河决口,阳武、原武几县全完了,流民正往汴州涌,要是再不出兵赈灾,咱们的根基就烂了啊!”
“是啊节帅!还有那个林夜,竟真的拿下了虎牢关!如今朝廷震怒,若是咱们不表态,一旦京师问罪……”
话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汴州别驾,这会儿急得胡子上全是唾沫星子。
文善坐在那张紫檀木大案后面,手里把玩着一只玉镇纸。他没穿甲胄,套着件宽松的青布长衫,头发随意挽了个髻,看着不像手握三十万重兵的一方诸侯,倒像个不想理红尘俗事的教书先生。
“吵死了。”
文善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
地上的磕头声戛然而止。
文善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那幅巨型羊皮地图前。
他伸出手指,在这一大片代表河南道的区域上划了一道。
“水淹了,好啊。”
文善笑了,那笑容在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晕开,却让人觉得骨子里发寒,“水来了,地就干净了。那些把持乡里、跟我阴奉阳违的豪强,这场大水能冲走一大半。省得我动手。”
白胡子别驾哆嗦了一下:“可百姓……”
“百姓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淹死一批,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文善的声音温润如玉,“只要地还在,兵还在,我就还在。”
他转过身,手指略过被洪水淹没的区域,并没有停留在受灾最重的阳武,反而指向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阳翟。
“那是……”
幕僚们瞪大了眼。
“传令。”
文善把玉镇纸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脆响,“给杨玄云和摩纳克发急脚递。让他们别在那鸟不拉屎的鄢陵耗着了,赫连屠和樊重那两块烂骨头啃下来也嫌硌牙。全军拔营,给我去阳翟。”
“阳翟?”
别驾傻了眼,“节帅,那地方现在防务空虚,可它不挨着黄河,也不在京畿要道上,去那干什么?而且咱们撤了围,那个萧怀义岂不是……”
“这你就不懂了。”
文善走回桌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也不嫌茶凉,“林夜是一把快刀,现在这把刀插在了皇帝的心口上。萧怀义那个伪君子想当英雄,就让他去当。我去阳翟,不是为了打仗。”
他眯起眼,眼神像是一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
“阳翟往西是汝州,往北是洛阳,往东是许州。我这颗钉子钉在这儿,林夜要是南下,得问我答应不答应;朝廷要是想动河南道,得看我脸色;至于萧怀义和袁业……嘿,他们打出狗脑子来,也得防着我这一手黑棋。”
文善放下茶盏,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变得阴鸷无比。
“这下浑水才好摸鱼。告诉摩纳克,把他那帮野狼喂饱了,这次去阳翟,不用收敛。”
……
鄢陵城外,泥泞的官道上。
大雨还在下,把土路泡成了烂泥塘。一脚踩下去,烂泥能没过脚脖子,拔出来都费劲。
但有一支军队,却走得悄无声息,除了马蹄踩碎泥水的噗嗤声,连个人声都没樱
那是文善手里的王牌,黑槊骑军。
这帮人看着就不像是中原的兵。
清一色的河西大马,比寻常战马高出一头,宽阔的胸肌在雨水中起伏,鼻孔里喷着白气。马背上的骑兵,全身上下都被黑色的铁札甲裹得严严实实,连马头都包着黑铁面帘,只露出一双双泛着凶光的眼睛。
最扎眼的是他们手里的家伙。
那不是枪,是槊。
白蜡木杆子在大油里浸泡过三年,黑得发亮,韧得能当弓使。槊头足有两尺长,四棱带刃,那是专门用来破重甲的。这玩意儿捅在人身上,是个窟窿;砸在人身上,就是根铁鞭。
杨玄云骑马走在中军,脸色比这色还阴沉。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鄢陵城,显然对就这么撤走心有不甘。
“老杨,你摆着这张死人脸给谁看?”
旁边传来一声怪笑。
摩纳克也没戴头盔,露出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和一张典型的胡人面孔。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他也不擦,反而伸出舌头舔了舔,一脸的亢奋。
“这是乱命。”
杨玄云皱着眉,压低声音,“明明再有三就能拿下鄢陵,这时候去阳翟,等于把到嘴的肉吐出来。”
“那肉太硬,我不爱吃。”
摩纳克拍了拍挂在马鞍旁的一颗人头,那是前几刚砍的一个斥候,“节帅这招高啊!阳翟好啊,那地方富得流油,听娘们儿也水灵。而且离洛阳近,不定咱们还能去京城那个花花世界转一圈。”
“那是京畿重地!”
杨玄云低喝。
“那又怎样?”
摩纳克猛地一勒缰绳,胯下的黑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他挥舞着手里的重槊,指着前方灰蒙蒙的雨幕,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在我这黑槊之下,哪有什么重地?都是草场!”
身后那一万名沉默的骑兵,像是感应到了主将的杀气,原本沉闷的行军队伍中,隐隐透出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福
钢铁洪流转向西北,避开了洪水泛滥的区域,向着新目标进发。
……
长社城,府衙后堂。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萧怀义坐在主位上,身上的甲胄还没卸,满是泥点子。他刚下了一道让全军哗然的命令——放弃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颍桥,全军退守长社。
底下的将领们虽然没敢当面顶撞,但脸上的不服气是藏不住的。
“先生,咱们赢了啊!为什么要撤?”
手下副将是个直肠子,忍不住嘟囔,“现在文善那老狐狸撤了,咱们正好趁势扩张……”
“扩张?”
萧怀义苦笑一声,指了指外面的大雨,“老爷不赏饭吃。黄河决口,灾民遍地,颍桥地势低洼,一旦洪水漫过来,咱们这几万人就得喂鱼。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文善也不是什么好人。咱们要是还伸着头在外面,很可能会被他一刀切断脖子。”
他摆摆手,示意众将退下,只留下了两名亲兵。
“带我去大牢。”
萧怀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那种运筹帷幄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
长社的大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关着张兴武。
这位曾经的邓州团练使,此刻被铁链锁着四肢,披头散发地靠在墙角。身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渗出的血把稻草都染红了。但他那双眼睛还亮着,像是一头受了伤也不肯低头的老虎。
听到脚步声,张兴武抬起头,看到萧怀义走进来,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要杀就杀,别摆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我张兴武技不如人,认栽。但要想让我投降,做梦!”
萧怀义没话,只是挥手让狱卒打开牢门,屏退了左右。
他走进牢房,也不嫌地上脏,直接在张兴武对面的稻草上坐了下来。
“张将军是条汉子,我不劝降。”
萧怀义的声音很轻,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却听得格外清楚,“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张兴武眼皮都没抬。
“就在前几,袁业下令,把你张家满门七十三口……”
张兴武的身子猛地一颤,锁链哗啦作响。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萧怀义,声音嘶哑:“你什么?”
萧怀义看着他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戏谑,全是悲悯。
“满门抄斩。”
“男丁斩首,女眷……充入营妓。”
“你那刚满三岁的孙子,被袁业那乇着众将的面,摔死在大堂上,是……要听个响。”
“噗——!!!”
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张兴武口中喷出,溅了萧怀义一脸一身。
那个铁塔般的汉子,那个在战场上身中数箭都不吭一声的硬汉,此刻却整个人瘫软下去。
“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从张兴武的喉咙里挤出来。
他疯狂地用头去撞墙,铁链把他的手腕勒得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袁业!袁业!!我要生吞了你的肉!我要喝干你的血啊!!!”
张兴武双目赤红,眼角竟然崩裂开来,血泪顺着脸颊往下淌。那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仇恨。他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了那个狗屁刺史出生入死,甚至为了救同僚把自己搭进来,换来的却是全家死绝!
“三岁……才三岁啊……”
张兴武用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抓着自己的胸口,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袁贼!我不共戴!!”
一双温暖的手,忽然握住了他那只颤抖的手。
萧怀义不顾脸上的血污,紧紧抓着张兴武,眼眶也红了。
“张将军,想哭就哭出来吧。”
“这世道不公,忠良喂了狗,奸贼坐高堂。”
萧怀义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萧怀义虽然兵微将寡,但我发誓,只要我不死,必取袁业狗头,祭奠你张家七十三口亡魂!”
张兴武停止了挣扎。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为了自己流泪的皇族贵胄,这个打败了自己却不杀自己的男人。
突然,张兴武挣扎着爬起来,也不管手脚上的锁链,重重地跪在地上,脑门狠狠磕向那满是污泥的地面。
“砰!砰!砰!”
三个响头,磕得地面震动,磕得额头皮开肉绽。
“靖安先生!”
张兴武抬起头,满脸是血,那张扭曲的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杀意和决绝。
“若是能让我手刃袁贼,这条命,这身百多斤的肉,以后就是你的!”
“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你让我去死,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萧怀义连忙扶起他,用力拍着他宽厚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精芒,但更多的是得偿所愿的欣慰。
“好!好兄弟!”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军中偏将军。咱们一起,把这浑浊的世道,杀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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