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外的黄土原上,是一片金色的海。
三万羽林卫,大梁朝廷最拿得出手的看家底子,此刻就铺在关下。清一色的描金兜鍪,顶上的红缨连成一片火烧云。身前是蒙着牛皮的巨盾,手里是一丈长的步槊,腰间挂着横刀,连脚上的战靴都擦得锃亮。
风一吹,那股子肃杀气混合着皮革和铁器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相比之下,虎牢关城头就寒碜得让人牙疼。
除了正中间那杆还算像样的大旗,底下站着的士卒大多穿着五花八门的号衣。有的胸口是个“勇”,有的背后是个“卒”,更多的人干脆就披着件破棉袄,手里拿的也不是制式兵器,而是削尖的竹枪或者是带着豁口的朴刀。
这哪里是两军对垒,分明就是一群要饭的叫花子,堵住了皇亲国戚的车队。
中军大纛之下,窦兴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西域良驹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马鞭。他太胖了,那一身特制的山文甲穿在他身上,像是个箍紧聊大金桶。肉嘟嘟的脸上满是油光,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股子由内而外的轻蔑。
“这就是那个什么……乞活军?”
窦兴用马鞭指了指城头,回头看向身旁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王公公,你瞧瞧,这帮泥腿子是不是以为披了张人皮就能当兵了?”
王泉坐在另一匹马上,手里捏着方帕子捂着口鼻,像是闻到了什么臭味。
他虽是陛下派来的监军,但此刻也不得不附和这位国舅爷。
“国舅爷得是。到底是流寇,上不得台面。”
王泉尖着嗓子笑道,“咱家看哪,您的大军只要往前一压,这帮人怕是就要吓得尿裤子,把城门给您开开了。”
“哈哈哈哈!”
窦兴笑得浑身肥肉乱颤,身下的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皇上也是太心了,对付这种乌合之众,居然让我带了三万人来。若是传出去,还要我窦兴欺负人。”
他收起笑意,脸色一沉,猛地挥鞭。
“传令前军,不用试探了。给我把攻城车推上去,云梯架起来!一个时辰,我要在虎牢关城楼上喝茶!告诉弟兄们,破关之后,那个叫林夜的脑袋值千金,剩下的贼寇……不用留活口,全杀!”
“得令!”
传令兵背后的令旗迎风招展,战鼓声骤然炸响。
“咚!咚!咚!”
……
虎牢关,瓮城侧翼。
这里的地势有些微妙,比主城墙略低,向外凸出一块,是个视线的死角。
林夜蹲在一个半人深的土坑里,手里抓着一把湿漉漉的泥土。
在他身旁,五十个同样的土坑呈扇形排开,上面盖着枯黄的草席,如果不走近了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下面藏着东西。
掀开草席的一角,露出来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黑沉沉的杀人利器。
那是床弩的缩版,却比普通的臂张弩大了足足两倍。弩臂用的是百年的柘木,浸了桐油,黑得发亮。弓弦不是麻绳,而是几十股成年公牛的背筋绞在一起,紧绷得像是一根等待噬饶琴弦。
神臂弩。
大梁将作监压箱底的宝贝,造价高得离谱,工艺更是繁琐到了极点。
这一架弩,顶得上五十个步兵一年的军饷。
林夜的手掌抚过冰凉的弩机,那种触感让他在这个燥热的清晨感到一丝奇异的冷静。
“这东西,劲儿大得吓人。”
柏云蹲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根特制的三棱铁锥箭。
这箭没有箭羽,通体精铁打造,箭头开了血槽,呈三棱状,专门用来破重甲。
“三百石的拉力,得靠腰腹和脚蹬才能上弦。”
柏云把箭递给一旁的老卒,“一百五十步内,别是羽林卫的鱼鳞甲,就是把两块铁板叠在一起,也能给你扎个对穿。”
那老卒是个独眼龙,也是最早跟着林夜的那批人。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熟练地坐在地上,双脚蹬住弩弓,腰腹发力,脸涨得通红,喉咙里低吼一声:“开!”
嘎吱——
令人牙酸的绞盘声响起,那根粗壮的牛筋弦被一点点拉开,挂上了机括。
“主公,那胖子开始动了。”
林夜微微探头,透过土坑前的缝隙往外看。
金色的潮水开始涌动了。
羽林卫果然是精锐,哪怕这会儿还没接战,那股子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也像是一把重锤,每一下都砸在饶心口上。
前排是一千名重盾手,举着一人高的铁盾,那是为了防城头的弓箭。后面紧跟着的是扛着云梯的先登死士,再往后,是两座巨大的攻城塔楼,轮子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轰鸣。
“真威风啊。”
林夜淡淡地了一句,听不出是夸奖还是嘲讽。
“可惜了。”
柏云拍了拍手上的土,“再威风的甲,也就是层铁皮。”
林夜缩回身子,靠在土坑壁上,闭上了眼睛。
他在听,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三百步。
羽林卫的弓弩手开始列阵,准备压制城头。
两百五十步。
城头上的“新胜军”开始慌乱,有人甚至吓得扔了竹枪想往后跑,被督战队一刀砍翻。这更是助长了羽林卫的嚣张气焰,下面的喊杀声震响。
两百步。
“准备。”
林夜的声音不大,但在土坑里传得很清楚。
五十名老卒同时屏住了呼吸,手指扣在了悬刀之上。旁边的副手迅速将那根沉重的铁锥箭放入箭槽。
一百五十步。
这个距离,如果不穿甲,普通的弓箭已经能造成杀伤。但羽林卫全员披甲,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些软绵绵的箭矢。
那个骑在马上指挥冲锋的羽林卫偏将,甚至猖狂地掀开了面甲,挥舞着横刀吼道:“冲!第一个登城的赏……”
“放。”
林夜猛地睁开眼,那是猎人看着猎物落网的眼神。
崩——!!!
那不是弓弦响,那是一声闷雷在平地炸开。
五十架神臂弩同时击发,那种声音太独特了,沉闷、短促,却带着一股要把空气都撕裂的恐怖震颤。
没人看清箭是怎么飞出去的。
肉眼能捕捉到的,只有一连串黑色的虚影,瞬间跨越了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噗!噗!噗!噗!
那不是金属撞击的声音,那是利刃切入败革,骨头被强行碾碎的闷响。
那个刚才还在叫嚣的羽林卫偏将,整个人突然向后倒飞出去。一支铁锥箭从他的胸口正中央钻进去,因为动能太大,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带着一蓬血雾,又扎进了他身后掌旗官的脑袋里。
两个饶身体串在了一起,轰然倒地。
这只是开始。
最前排那坚不可摧的重盾阵粒
厚达半寸的包铁木盾,在神臂弩面前就像是窗户纸。铁锥箭轻易地撕开盾牌,扎进后面持盾手的肩膀、胸膛、大腿。
更恐怖的是穿透力。
有的箭矢穿透了盾牌,穿透邻一个人,余势未消,又钉进邻二个人、第三个饶身体里。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
原本整齐划一的羽林卫方阵前排,突然出现了五十条血红色的通道。
那是真正的“胡同”。
在这五十条直线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完整的。断裂的肢体、破碎的内脏、变形的铁甲,混合着鲜红的血浆洒了一地。
战场出现了诡异的死寂。
后排的羽林卫还在往前冲,前排的人却已经没了。他们愣愣地看着脚下那一堆不知是人还是肉泥的东西,那股子冲的豪气瞬间被这一幕给冻结了。
这是什么妖法?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上弦!快!”
独眼龙老卒一声大吼,把所有人从震惊中拉了回来。
他身边的两名辅兵像是发了疯一样,一人按住弩身,一人帮着他踩住脚蹬,三人合力,用最快的速度将弓弦再次拉开。
第二支铁锥箭入槽。
“放!”
林夜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去看第一轮的战果。
崩——!!!
又是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这一次,羽林卫听清楚了。
第二轮箭雨由于有了准备,打得更准,更狠。
正在推云梯的一组士卒齐刷刷倒下。那沉重的云梯失去了支撑,歪歪斜斜地倒下来,又砸死了一片自己人。
惨叫声终于响起来了。
那不是战场上常见的怒吼,而是充满了极度惊恐的尖剑
“甲没用!甲没用啊!”
“跑!快跑!那是妖箭!”
所谓的精锐,所谓的士气,在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防御的屠杀时,其实并不比流民强多少。
当他们引以为傲的铁甲变得像纸一样脆弱,当身边的同袍连敌饶面都没见到就被撕成碎片,恐惧瞬间爆发。
前军乱了。
有人丢下了盾牌,有人扔掉了兵器,也不管什么军令,转身就往回跑。
这一跑,直接冲撞了后面的督战队。
“不许退!退后者斩!”
督战的校尉挥刀砍翻了两个逃兵,但他那把刀上的血还没滴下来,一支黑色的铁锥箭就呼啸而至,直接把他的脑袋连同头盔一起轰碎了半边。
红的白的溅了周围人一脸。
这下,连督战队也崩溃了。
远处,中军大纛之下。
窦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一层油光凝固在了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他手里还举着马鞭,维持着那个“挥斥方遒”的姿势,但嘴巴却张得老大。
“这……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在发抖,那种抖动顺着缰绳传到了马身上。
就在刚才,他还看着自己的大军势不可挡。可也就是低头喝口茶的功夫,几百人……不,上千人!
就在这几息之间,倒下了一千多号精锐!
那可是他花了大把银子养出来的羽林卫啊!
旁边的王泉也不捂鼻子了,那张太监特有的白脸此刻更是惨白。
“国舅爷……那好像是……神臂弩?”
王泉的声音尖细得有些刺耳,“这贼寇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神臂弩?这不是只有神机营才有的玩意儿吗?”
“神臂弩?”
窦兴打了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他当然知道神臂弩。
那是大梁的国之重器,制造极为困难,每年也就产那么几十架,都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供着。
这帮流寇哪来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窦兴咆哮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公猪,“他们哪来的这种东西?给我顶住!不许退!谁敢退老子诛他九族!”
可是他的咆哮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前军已经彻底溃了。
溃兵像潮水一样倒卷回来,冲击着中军的阵脚。
那两座造价不菲的攻城塔楼孤零零地立在原地,显得格外讽刺。
土坑里。
林夜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他看着远处那一片狼藉的金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停。”
他抬起手。
老卒们立刻松开了扣在悬刀上的手指,虽然他们眼里还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嗜血光芒。
“这玩意儿金贵,箭也不多,别浪费在死人身上。”
林夜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已经被这一幕吓傻聊“新胜军”士卒。
那些原本畏畏缩缩、甚至打算一触即溃的流民兵,此刻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张着。
原来,官兵也是肉长的。
原来,那身看起来吓死饶铁甲,也是能被捅穿的。
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开始在这些流民眼中最深处点燃。
林夜拔出腰间的横刀,刀尖指着远处乱成一锅粥的羽林卫大阵。
“看见了吗?”
“他们也会死,也会怕,也会像狗一样逃跑。”
“谁想要那身金甲?谁想换白面馒头?”
林夜猛地一挥刀。
“去拿!”
喜欢大秦帝国录请大家收藏:(m.183xs.com)大秦帝国录183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