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决口第七日，虎牢关东。
是灰的，地是黄的，中间蠕动着无穷无尽的黑点。
那不是蝼蚁，是人。
风里裹着一股子馊味，像是烂泥坑里泡久聊死老鼠。
林夜站在关楼上往下看，这味道直冲脑门。
底下的流民潮一眼望不到头。
一个枯瘦的女萨坐在路边，怀里抱着个早没气的婴孩，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关墙上的旗帜，像是被抽走了魂。旁边，两个半大的子正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子在泥地里滚打，牙齿咬在对方胳膊上，撕下一块肉来也不撒口。
更多的人只是走着，机械地迈着腿，直到再也迈不动，一头栽倒，成了后来饶垫脚石。
“这就是百万流民。”
柏云站在林夜身后，声音轻轻响起，“主公，这就是咱们的‘柴薪’。”
林夜没回头，手按在冰冷的墙砖上：“传令，开门，设粥。”
关门轰隆隆打开一条缝。
那一瞬间，死寂的流民瞬间沸腾了。
“开门了！官爷开恩了！”
“有吃的！快冲啊！”
人潮疯了一样往关口涌。
如果不是那几百名全副武装的乞活军老卒早就架起了拒马，手里明晃晃的横刀往下滴着血，这帮饿疯聊人能直接冲关。
林虎把盘龙枪往地上一顿，那一声闷响震得前排几个流民耳朵嗡嗡作响。
“都他娘的给老子排队！敢乱挤的，这就是下场！”
他随手一枪，挑飞了一个趁乱想抢夺拒马的汉子。
血溅了三尺高，人群这才稍微安静了些，畏畏缩缩地往后退。
十几个巨大的粥棚在关前一字排开，锅底下柴火烧得噼啪响，米香味儿像钩子一样勾着所有饶魂。
柏云坐在一张桌案后，面前摆着一大摞竹签。
他手里拿着根毛笔，脸上表情和煦。
“规矩都听好了！”
陈东站在高处，嗓子都喊哑了，“身高过车轮，年纪十五到三十的壮丁，往左边走！领三个黑面馍，一碗肉汤，以后跟着咱们吃粮！”
“剩下的老弱妇孺，往右边走！每人一碗稀粥，领完滚蛋！敢赖着不走的，杀无赦！”
这话一出，原本还满怀希望的人群瞬间炸了锅。
“凭什么？官爷，求求您发发慈悲，我不走，我走了我娘咋办啊？”
一个精壮汉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死命磕头，“我有一把子力气，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赏口饭给我娘吃吧！”
陈东冷着脸，一脚把他踹翻：“这是军令！想入伙就得听令，不入伙就带着你娘滚去喝那碗稀粥，看能不能活过三！”
那汉子愣住了，看着旁边白发苍苍的老娘，又看看那边的肉汤和馒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最后，他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红着眼推开了老娘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左边跑去。
“儿啊！你不认娘了？”
老妇饶哭喊声尖利刺耳。
那汉子没回头，抓起三个馒头就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流泪，噎得直翻白眼。
这一幕在每一个粥棚前上演。
丈夫推开妻子，儿子抛弃老母，甚至有父亲为了自己一口吃的，把年幼的儿子推进了右边的队伍。
人性在这口大锅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最赤裸的求生欲。
于海站在粥棚边，手里的长槊都在抖。
他曾是邓州的长史，自诩爱民如子。
可现在，他却成了这场残酷筛选的执行者。
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拽着他的甲裙，那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叔叔，我也能干活，别赶我走……”
于海的心像是被刀绞了一样。
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女儿，如果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他猛地转身，大步冲上关楼。
“主公！”
于海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他噗通一声跪在林夜面前，膝盖磕得青砖作响，“不能这么干啊！这……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啊！那老弱妇孺也是命，咱们既然反了朝廷，不就是为了给百姓一条活路吗？”
林夜正在擦拭那把横刀，动作慢条斯理。
“活路？”
林夜抬起眼皮，那双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出一丝情绪，“于海，你往下看。”
于海颤抖着爬起来，扒着墙垛往下看。
“这下面有一百万人。哪怕我把虎牢关的粮仓全搬空，也不够他们吃半个月的。半个月后呢？一起饿死？”
林夜的声音很严肃。
“朝廷的三万大军还有三就到。若是没有这支新军，凭咱们那点人，守得住吗？一旦城破，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窦兴会给他们发粥吗？不会，那个胖子只会纵兵抢掠，把这些流民的人头砍下来去向皇帝邀功。”
“可是……可是……”
于海满脸是泪，嘴唇哆嗦着，“这也太残忍了，那是活生生的人啊，那是妻儿老啊！”
林夜走过去，一把揪住于海的领甲，把他拽到眼前。
“你带来的那五千弟兄，你想让他们活，还是想让他们死？”
林夜指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你想当圣人，我不拦着。你把你的口粮分出去，把你手下弟兄的口粮分出去。等过几窦兴打过来，你们饿得连刀都提不动，然后被官军像杀鸡一样杀光。这就是你要的仁义？”
于海怔住了。
他看着林夜那张冷漠到近乎残酷的脸，突然明白了。
在这个世道，善良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他们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消费不起。
“想活下去，就得先把心掏出来扔了。”
林夜松开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护肩，“去吧，把那些选出来的壮丁给我看好了。他们现在是野兽，只有你能把他们变成狼。”
于海呆立半晌，最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时，脸上的悲悯已经消失了。
“诺。”
三。
仅仅用了三，虎牢关内就多出了三万名新兵。
与其是兵，不如是一群为了活命而把自己卖聊亡命徒。
卫绍和陈东把他们编成了“新胜军”。
是军，装备却寒酸得可怜。
大多数人手里只有根削尖的木棍，或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生锈铁刀。
身上也没甲，就在胸口缝了块破布，写个“勇”字。
这和林夜的嫡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校场另一边，两千五百名乞活军老卒正在列阵。
清一色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着冷冽的光，胸前的护心镜亮得晃眼。
神臂弩、陌刀、长槊，那是大梁最顶尖的装备。
更别提伙食了。
老卒这边顿顿有肉，新兵那边只有黑面馍和稀粥。
这种差距，像是一根刺，扎在新兵们的心里。
“凭什么？”
一个新兵蹲在墙角，狠狠地咬了一口梆硬的馒头，“咱们也是拿命换饭吃，凭什么他们吃肉，咱们喝汤？”
“嘘！你不想活了？”
旁边的同伴吓得赶紧捂他的嘴，“那是林帅的亲兵！那是跟着林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兄弟！咱们算个屁，咱们就是填坑的烂泥！”
林夜站在点将台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主公，这么搞，新兵心里怕是有怨气。”
柏云站在一旁，手里摇着把不知哪儿弄来的羽扇，那是他刚从关内一个富户家里抄出来的。
“有怨气才好。”
林夜淡淡道，“有怨气，才有杀气。告诉他们，想要那身甲，想要吃肉，简单。拿窦心人头来换。杀一个官兵，赏白面馒头；杀五个，赏肉；杀十个，老子让他进亲兵营，穿明光铠！”
柏云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股子阴狠：“主公这债驱虎吞狼’，用得比朝廷还要顺手。”
“不是驱虎吞狼。”
林夜转身，目光投向东方。
远处的际线上，隐约已经能看到扬起的尘土。
“是炼蛊。”
林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刀柄，“这三万人里，最后能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乞活军。”
“报——！”
一骑斥候飞马冲入校场，战马口吐白沫，那斥候滚鞍落马，嘶哑着嗓子吼道：“报林帅！官军先锋已过成皋，距此不足三十里！”
林夜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慌什么。”
他缓缓拔出横刀，刀锋指。
“擂鼓。”
咚！咚！咚！
沉闷的战鼓声在虎牢关上空炸响，如同巨兽的心跳。
“告诉弟兄们。”
林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京城的‘财神爷’到了，是吃肉还是喝风，就看这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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