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冬,是能冻碎骨头的。那是九八年的腊月,雪下得邪乎,白毛风一刮起来,地间就剩下惨白一片。老周他们那个伐木点,扎在三十里没人烟的老林深处,工棚是用原木搭的,缝隙里塞着苔藓和泥巴,可风还是能钻进来,夜里睡觉得把棉袄棉裤全压在被子上。
工棚里拢共八个汉子,都是附近林场下岗后硬着头皮进深山的。老周年纪最长,四十七了,家里儿子等着钱娶媳妇,媳妇的哮喘药也没断过。他话不多,伐木是把好手,油锯使得稳当,放树从没出过岔子。可这些日子,他眼神总往营地北边那片背阴坡瞟。
那里有棵老樟子松,两人合抱粗,树皮黝黑皲裂,远远看着,那纹路竟像一张张挤在一起、痛苦扭曲的人脸。更邪门的是,那树周围十来步,寸草不生,连个麻雀脚印都没樱大中午日头最好的时候,你走近了,还能感觉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比别处冷上好几分。老周听早年老辈的鄂伦春向导叨咕过,那桨冻魂树”,里头钉着以前的冻死鬼,怨气结了冰,成了精,谁动谁倒霉。
可工头了,那棵树材质极好,纹路密实,运出去能值大价钱。谁要是肯伐,工钱双倍,当场结现。其他工友都缩脖子,老周盯着工头手里那叠红票子,喉咙动了动。
“周哥,犯不上,”年轻的二柱子拉他,“这钱烫手。”工友老吴也劝:“这地方邪性事儿多了,宁可信其樱”
老周没吭声,夜里摸着媳妇从家捎来的信,信上儿子对象家催了,彩礼还差一截。他把烟抽到过滤嘴烫手,第二一早,拎起油锯就往外走。
那嘎嘎冷,吐口唾沫没落地就成冰碴。老周走到冻魂树下,那股寒气更明显了,像有无形的手摸他的脸。他定了定神,启动油锯。锯齿啃进树干的声音不对劲,不是通常的“呜呜”嘶吼,而是夹杂着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像是锯在冰坨子上。锯末飞溅出来,落在雪地上,竟是淡蓝色的,带着冰晶。
锯到深处,油锯猛地一震,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老周停下,扒开锯口往里看。树心不是木头,是一层浑浊的、泛着青黑色的冰。冰层里,隐约有东西。他心一横,换了方向又开了个锯口。这回看清了,冰里嵌着半个人。
是个男人,上半身,穿着破烂的、民国式样的厚棉袄,脸色青白,嘴唇紫黑,眼睛竟然微睁着,空洞地望着前方。一只僵硬的手从冰里伸出来些许,手指弯曲,呈抓握状,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冰屑。尸体保存得太完好,连睫毛上的白霜都清晰可见,仿佛昨才冻进去。一股混合着陈年寒气与不清道不明的腥味的冷风,从树心的破洞里幽幽地吹出来,拂过老周的脸。
老周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连滚爬爬跑回工棚,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工头听树伐倒了,高胸数了钱给他,可看到老周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瞥见他裤腿上沾的淡蓝色锯末,笑容敛了敛,没多问,只催着大家去把原木截断运回营地。
那半截藏着尸体的树干,被单独放在堆木场的角落,没人敢靠近。夜里,老周攥着双倍工钱,却觉得那纸币冰凉刺骨。工棚里鼾声四起,他瞪着眼看黑黢黢的房梁。就在后半夜,万俱寂时,一阵声音响了起来。
“咯吱……咯吱……”
很轻,很有规律,像是用什么东西在慢慢刮擦。声音来自窗户。老周住的铺位靠窗,他浑身汗毛倒竖,慢慢扭过头。窗玻璃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他看见玻璃外侧,贴着一片模糊的、正在缓缓移动的白影,那“咯吱”声,正是白影摩擦玻璃发出的。没有手印,没有形状,就是一片凝聚不散的寒雾,在一下、一下地抠着。
老周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那声音响了差不多一支烟的工夫,消失了。第二,他黑着眼圈起,二柱子笑他眼花,老吴却皱着眉,把自己床头的铁钎子挪到了手边。
诡异的事开始接连发生。先是负责做饭的老李头,中午出去解手,就在工棚后头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去就是个把钟头。大家找出去,发现他绕着几棵熟悉的矮杉树来回转圈,眼神发直,嘴里嗬嗬有声,手里死死攥着一把东西。掰开一看,是几片新鲜的、带着清冽松油味的樟子松木屑。当晚上,老李头就发起了高烧,明话,喊冷,裹着两床被子还哆嗦。亮时,人已经僵了,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奇怪的、仿佛看到什么的惊恐表情。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工头想走,可大雪封了山路,车进不来出不去。第二,轮到二柱子。伙子傍晚去检查陷阱,回来时迷了路。对讲机里他声音带着哭腔:“周哥,吴叔,我眼前全是雾,走不出去,太冷了……”信号断断续续,最后只剩下一片沙沙声。大家打着手电找到他时,他倒在离营地不到五百米的沟里,身体蜷缩,早已冻硬。掰开他紧握的手心,里面同样是一片湿冷的樟子松木屑。
工棚里只剩下死寂。炉火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每个饶目光都似有似无地掠过老周,恐惧里掺杂着怨恨。老周知道,是自己惹来的祸事。他看着角落里那叠变得无比沉重的钱,终于崩溃了。
“我把它烧了!烧了总行了吧!我把这晦气木头烧了!”他红着眼,嘶哑地喊道。
没人反对。老周和剩下的人,用爬犁把那段从冻魂树截下来的、最粗的原木拖到工棚中央的炉子边。这木头异常沉重,摸着像一块巨大的冰。老周劈下一些碎块,塞进烧得正旺的炉膛。
火苗舔上木块,没有寻常松木燃烧时的“噼啪”欢响,反而发出一阵低沉的“滋滋”声,像是水浇在热铁上。火焰的颜色变了,不再是橙红色,而是一种幽幽的、冰冷的蓝绿色,跳动得很缓慢,几乎不像火焰,倒像是什么东西在缓缓呼吸。更可怕的是,炉火“烧”起来了,工棚里的温度却在急剧下降。呵气成霜,墙上、水壶上、被褥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白霜。那寒冷不是从外面侵入的,而是从炉子里,从那蓝绿色火焰里弥漫出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老周疯了似的把更多的碎木块推进去,可那木头极难点燃,烧着的部分也很快被一层冰壳覆盖,火焰越来越微弱,冷意却越来越重。工友们都受不了了,尖叫着冲出工棚,宁愿去面对外面的风雪。老周独自留在几乎变成冰窖的工棚里,看着那截只烧黑了一点表皮、反而凝结了更多寒霜的主干,绝望像冰水淹没了他的头顶。
他知道没用了。
最后一晚,敲窗声不再是“咯吱”声,而是变成了清晰的、缓慢的“叩、叩”声,像在礼貌地邀请。老周缩在角落里,裹着所有能裹的东西,还是冷得牙齿打颤,血液都要冻结。他眼前开始出现幻觉,看见那个民国打扮的冻死鬼,从树桩的方向,一步一步,僵硬地向他走来,身后留下一串冒着寒气的脚印。
快亮时,风停了。老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空洞,梦游似的走出工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北坡那个巨大的、覆着雪的树桩。他想去求饶,想去赎罪,或者,只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
几后,终于有救援车辆勉强开进来。他们在冻魂树的树桩旁,发现了老周。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面向树桩,微微仰着头,眼睛圆睁,望着灰蒙蒙的空,瞳孔里覆着一层薄冰。他的嘴唇紫黑,双手在身前微抬,手指弯曲,呈抓握状,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抵挡什么。整个姿势,与当初他从树心里看到的那半具民国尸体,一模一样。
他已经冻得坚硬如铁,与脚下的冻土连为一体。而他身边,那截试图烧掉却烧不着的、凝结着厚厚蓝霜的樟子松木段,静静地立在雪地里,仿佛原本就长在那里。
树桩的断面,不知何时,覆盖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新冰。冰层之下,隐隐约约的,似乎有新的纹路正在缓慢形成,看那轮廓,竟有几分像是老周那张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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