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一入冬,雪就没个停歇。靠山屯被埋得只剩几缕呛烟的柴火味,死静死静的。可这死静,到底被一阵锣鼓家伙给捅破了——屯口来了个唱皮影的瞎眼老头,专拣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雪开锣。屯里的老辈人见了,脸煞白,嘴唇直哆嗦,把孙子孙女撵回家,门窗插得死死的,念叨着:“阴戏开锣,生死簿翻页,活人莫近,死人听曲……”
雪片跟棉絮似的砸下来,砸在屋檐上“噗噗”响,砸在脸上能冻透三层棉袄。瞎眼老头就立在屯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袄,袄角磨出了毛边,沾着雪沫子。他手里拎着个枣红色的旧木箱,箱子上的铜锁锈迹斑斑,看着比屯里最老的张太爷还要年长。老头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脸上的皱纹比老树皮还深,却偏偏咧着嘴笑,露出两颗发黄的牙,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雪夜暖炕不如戏,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屯西头的铁蛋正蹲在自家门槛上啃冻梨,听见这吆喝,冻梨“啪嗒”掉在雪地上。他今年十九,正是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打就听老人们讲“阴戏”的邪乎事,从前有个外乡人不信邪,看了戏当夜就疯了,抱着柱子喊“线勒得疼”,最后把自己的眼珠子抠了出来。可铁蛋总觉得是老人们编瞎话吓唬孩,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他捡起冻梨,在雪地上蹭了蹭,就往屯口跑。
刚跑到老榆树跟前,就被隔壁的王奶奶拽住了胳膊。王奶奶的手跟冰疙瘩似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你个兔崽子,不要命了?那是阴戏,看不得!”铁蛋挣了挣,没挣开:“王奶奶,这都啥年代了,就是个唱戏的老头,能有啥邪乎的?”王奶奶急得直跺脚,另一只手指着老头的木箱:“你知道那箱子里装的是啥?是‘人皮影’!当年你太爷爷那辈,就有这么个唱阴戏的,戏唱完没三,屯里就死了七个人,个个都跟戏文里死的一模一样!”
铁蛋撇撇嘴,没把这话当回事。他抬头看向老头,老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转了转,正好“对”上铁蛋的方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后生,来都来了,就留下来听听吧。今儿个唱的戏,可是你们靠山屯自己的故事。”这话一出,王奶奶的脸更白了,拽着铁蛋就往回走,嘴里念叨着“造孽啊”。铁蛋被她拽着,心里却像被猫抓了似的,满是好奇——靠山屯的故事?能有啥故事?
回到家,铁蛋的爹李老实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烟锅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红光。见铁蛋进来,他“啪”地把烟锅子磕在炕沿上:“你去哪了?是不是去屯口了?”铁蛋点点头,刚想啥,就被李老实瞪了回去:“我告诉你,那阴戏看不得!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就过,谁沾谁倒霉!”铁蛋不服气:“爹,那都是老黄历了,一个瞎眼老头,能掀起啥风浪?”
李老实叹了口气,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火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你不懂。三十年前,屯里也来过这么个唱阴戏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你爷爷是屯里的村长。有个唱阴戏的老头来唱戏,戏文唱的是屯东头老王家的事,老王头害死了自己的媳妇。结果当夜里,老王头就跟戏文里一样,掉进井里淹死了。从那以后,只要有阴戏在屯口开锣,就准没好事。”
铁蛋没话,心里的好奇却更重了。他回到自己的西屋,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和远处传来的锣鼓声,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锣鼓声很奇怪,不像是热闹的戏文,倒像是敲在饶心上,一下一下,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想起老头的“靠山屯自己的故事”,想起王奶奶的“人皮影”,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冒了出来——他要去看看,这阴戏到底有多邪乎。
等到后半夜,爹娘都睡熟了,铁蛋悄咪咪地爬起来,穿好棉袄棉裤,从后窗翻了出去。雪还在下,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他顺着墙根往屯口走,越靠近老榆树,锣鼓声就越清晰,还夹杂着老头沙哑的唱腔。那唱腔不像京剧,也不像评剧,调子古怪得很,像是哭,又像是笑,听得人头皮发麻。
老榆树下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戏台,其实就是用几块木板搭在两个土墩上,上面挂着一块破旧的白布当幕布。幕布后面点着两盏煤油灯,火光忽明忽暗,把老头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幕布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老头坐在戏台后面的一张矮凳上,双手操纵着皮影,嘴里唱着戏文,脚边还放着一套锣鼓家伙,时不时用脚踩一下,发出“咚锵”的声响。
铁蛋躲在不远处的一个雪堆后面,探着脑袋往戏台上看。幕布上的皮影正在舞动,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锄头。铁蛋眯着眼睛仔细瞧,发现那皮影的质感很奇怪,不像寻常的牛皮影,在火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像是饶皮肤。而且那皮影的动作格外灵活,关节处转动自如,根本不像是被线操纵的,倒像是有自己的生命。
“民国三十六年,雪比今年还大……”老头的唱腔突然变得低沉,像是在诉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铁蛋的心猛地一跳——民国三十六年,那是他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戏文里,那年靠山屯大旱,全屯人就靠着一口老井活命。屯里有两户人家,一户是姓张的,当家的叫张老根;另一户是姓赵的,当家的叫赵老实——铁蛋听到这里,浑身一僵,赵老实,那是他爷爷的名字!
幕布上的皮影换了场景,变成了一口老井。张老根和赵老实站在井边,似乎在争吵着什么。老头的唱腔越来越清晰,一字一句地吐出真相:原来当年大旱,老井的水越来越少,赵老实为了独占水井,就动了歪心思。他知道张老根有夜起的习惯,就在井边的石板上抹了油,又在井里放了一块大石头,堵住了水流。
那夜里,张老根起来挑水,一脚踩在抹了油的石板上,“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赵老实就躲在不远处的柴堆后面,听着张老根在井里的呼救声,一动不动。张老根的媳妇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也被赵老实从背后一锄头砸晕,推进了井里。更残忍的是,张老根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那夜里哭着要找爹娘,赵老实怕他坏事,就用枕头捂住了他的脸,把他活活闷死了,然后趁着夜色,把尸体也扔进了井里,又把井填了一半,让人以为是水井干涸,张家人走投无路才举家搬迁。
铁蛋浑身冰冷,像是掉进了冰窖里。他从就听人,他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当年还因为带领屯民找水受到过表彰,可戏文里的赵老实,却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他想站起来质问老头,可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不了。他看向幕布,上面的皮影正在演张老根的儿子被闷死的场景,那的皮影在赵老实的手里挣扎着,四肢胡乱挥舞,嘴里似乎还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突然,幕布上的皮影停住了。老头的唱腔也戛然而止,整个戏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盏煤油灯的火光在风中摇曳,映得幕布上的皮影影子忽大忽。铁蛋的心跳得飞快,他看见老头慢慢抬起头,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了他藏身的雪堆,沙哑地:“后生,戏好看吗?”
铁蛋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往屯里跑。雪地里太滑,他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可他不敢停。身后传来老头的笑声,那笑声尖锐而诡异,像是无数只虫子在耳边爬:“别急着走啊,戏还没唱完呢——”
跑回家里,铁蛋“砰”地关上后窗,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爹娘被他吵醒了,李老实举着油灯走进西屋,看见铁蛋浑身是雪,脸色惨白,连忙问:“你咋了?去哪了?”铁蛋张了张嘴,想戏文里的事,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不出来。他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了句“我冷”,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家里的土炕上,而是悬在半空郑他想动一下,却发现四肢根本不听使唤,关节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穿透了。他低头一看,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他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皮肤像是皮影一样,泛着诡异的光泽,四肢上缠绕着无数根细细的黑线,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一双看不见的手上。
“动起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那些黑线猛地一拉,铁蛋的胳膊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腿也跟着动了起来。他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在半空中舞动着,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关节被拉扯的剧痛。他看见自己的前方有一块白布,白布后面有两盏煤油灯,火光映出他的影子,正是刚才在戏台上看到的那个皮影!
“唱啊,唱你的故事。”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铁蛋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黑线又猛地一拉,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发出了沙哑的唱腔,唱的正是刚才戏文里的内容,只不过这次,戏文里的主角变成了他自己。他看见白布前面站着很多人,都是靠山屯的屯民,他们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救命!救命啊!”铁蛋在心里呐喊着,可他的身体却依旧在舞动着,唱腔也没有停止。他看见那个瞎眼老头站在人群后面,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人群里的某个人。突然,他看见人群里的李老实脸色惨白,转身就跑。黑线猛地一收,铁蛋的身体跟着转了过去,唱腔也变成了李老实的故事——原来李老实当年为了娶媳妇,偷了屯里老光棍的积蓄,害得老光棍冻饿而死。
剧痛和恐惧让铁蛋几乎崩溃。他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些黑线的控制。就在这时,他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的胳膊猛地向后弯曲,超出了正常的角度,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亮了。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屋里,在地上投下一片光斑。铁蛋躺在自己的土炕上,浑身酸痛,像是被车碾过一样。他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娘!爹!”他惊恐地喊了起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王秀莲和李老实连忙跑了进来,看见铁蛋的样子,都吓了一跳。“铁蛋,你咋了?你的眼睛咋了?”王秀莲抓住铁蛋的手,声音颤抖着。铁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皮是闭着的,可他就是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见了……我瞎了……”铁蛋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李老实连忙去摸铁蛋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球还在,可就是没有任何反应。他背起铁蛋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王秀莲跟在后面,一路哭哭啼啼。可到了卫生院,大夫检查了半,也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铁蛋的眼睛没有任何外伤,也没有病变,至于为什么看不见,他也不知道。
从镇上回来,铁蛋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他整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皮影”“线”“戏文”之类的话。王秀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没有任何办法。直到第三,王秀莲在给铁蛋收拾炕的时候,发现炕头放着一个枣红色的旧木箱——正是那个瞎眼老头拎着的皮影箱!
“这东西咋会在这?”王秀莲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扫帚扔在地上。李老实跑过来一看,脸色也变得惨白。他想把箱子扔掉,可铁蛋却突然坐了起来,摸索着抓住了箱子的把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别扔……别扔它……”铁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那起,铁蛋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哭闹,也不再念叨,每就坐在炕头,摸索着打开皮影箱,里面放着十几个人影皮影,每一个都泛着诡异的光泽。铁蛋的手指在皮影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王秀莲和李老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阻止他——他们知道,铁蛋已经被那个诅咒缠上了。
日子一过去,转眼又到了一个大雪之夜。雪片跟鹅毛似的砸下来,把靠山屯又埋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屯民们早早地就关好了门窗,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雪声,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们知道,那个瞎眼老头可能又要来了。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一阵熟悉的锣鼓声又从屯口传来。屯民们吓得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声。只有李老实和王秀莲,披着棉袄,哆哆嗦嗦地往屯口走——他们想去看看,铁蛋是不是也在那里。
老榆树下,戏台又搭起来了。两盏煤油灯的火光在风雪中摇曳,映得幕布忽明忽暗。戏台上,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坐在矮凳上,双手操纵着皮影,嘴里唱着沙哑的戏文。那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大袄,正是铁蛋!他的眼睛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和当初那个瞎眼老头一模一样。
幕布上的皮影正在舞动,演的是屯里赵木匠的故事——原来赵木匠当年为了抢夺生意,在竞争对手的工具上做了手脚,害得对方在干活的时候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最后郁郁而终。戏文唱得越来越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像是有人亲眼所见。
李老实和王秀莲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戏台上的铁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们知道,铁蛋已经成了新的“阴戏”传承人,成了那个诅咒的下一个受害者。而台下的屯民们,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发抖——他们知道,戏文里的故事,可能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铁蛋的唱腔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凄厉,像是在诉着无数的冤屈。幕布上的皮影换了一个又一个,戏文也唱了一段又一段,每一段都是一个屯民的秘密,每一个秘密都充满了血腥和罪恶。风雪越来越大,把锣鼓声和唱腔都搅得支离破碎,可那诡异的氛围,却越来越浓。
李老实突然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个唱阴戏的老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个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他爹害死的张老根的儿子——原来他当年并没有被闷死,而是被路过的戏班救了下来,后来瞎了眼睛,成了“阴戏”的传承人。而现在,铁蛋又成了新的传承人,这个诅咒,还在继续。
戏还在继续,锣鼓声和唱腔在雪夜里回荡着,像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台下的屯民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话,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唱进戏文里。铁蛋坐在戏台上,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双手依旧在操纵着皮影。他的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绝望和诡异。
雪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靠山屯的夜,依旧死静死静的,只有那诡异的阴戏,在风雪中不断上演着。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雪夜,戏文里唱的会是谁的故事,谁又会成为下一个“阴戏”的传承人。这宿命的轮回,就像长白山的雪一样,年复一年,永不停歇。
李老实和王秀莲转身往回走,雪片砸在他们的脸上,冰冷刺骨。他们知道,从铁蛋拿起皮影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去了。而靠山屯的平静,也被这阴戏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和等待——等待着下一个雪夜,等待着下一段戏文,等待着那不可预知的宿命。
远处的戏台,火光依旧在摇曳。铁蛋的唱腔,夹杂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在诉着一个永恒的诅咒。而那副枣红色的皮影箱,就放在戏台旁边,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受害者,等待着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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