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秋老虎还没褪尽余威,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泼在红旗厂家属院的青砖墙上,映得墙根下的马齿苋都蔫头耷脑的。庄建国蹲在自家晾衣绳底下,手指戳了戳挂在绳上的咸鱼干,咸香混着阳光晒出的油脂香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砸了砸嘴。
这咸鱼是他上礼拜托渔业队的老战友捎来的,东海的黄花鱼,腌得咸淡适中,晒了三,表皮起了层薄薄的白霜,正是最入味的时候。庄建国宝贝得不行,特意选了晾衣绳最中间、离地面最高的位置,还用细铁丝把鱼干串起来,想着等周末儿子庄建军从部队探亲回来,蒸上一盘,再温二两散装白酒,爷俩好好唠唠。
“得嘞,再晒半,收起来藏柜顶上,省得被谁家的鸡给啄了。”庄建国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时,腰杆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今年四十三,在厂里的机修车间干了二十年,常年拧螺丝、搬机床,落下了腰疾,一变就隐隐作痛。
他锁好院门,揣着工具包去车间加班——最近厂里赶制一批农机配件,人手紧,老师傅们都得顶上去。临走前,他又回头望了眼那串咸鱼干,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心里盘算着晚上收的时候,是不是先切一块尝尝鲜。
家属院的午后总是安静的,大人们要么上班,要么在家午休,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笑声被风吹得老远。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橘色的流浪猫顺着墙根溜了进来。这猫约莫一岁大,毛发乱糟糟的,沾着些灰尘,肚子却圆滚滚的,想来是在家属院附近混得不算太差。它原本蹲在墙头上晒太阳,鼻子忽然嗅到了一股勾饶咸香,顺着气味一路寻来,就看见了庄建国家晾衣绳上的咸鱼干。
橘猫的眼睛瞬间亮了,从墙头上轻巧地跳下来,落在晾衣绳下方的空地上。它仰头望着那串晃悠悠的咸鱼干,尾巴尖不耐烦地甩了甩,试着往上跳了几次,都差了一截。折腾了半晌,它似乎摸清了规律,后退几步,猛地发力,前爪抓住了晾衣绳,身体悬在半空,嘴巴刚好够到最下面的那片咸鱼干。
“咔嚓”一声轻响,咸鱼干的一角被它咬了下来。咸香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橘猫吃得不亦乐乎,爪子扒着绳子,脑袋左右晃动,几口就啃掉了半片。它吃得太投入,没注意到晾衣绳因为它的重量微微下沉,也没听见巷口传来的脚步声。
庄建国加完班回来,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个橘色的身影挂在晾衣绳上,正对着他的咸鱼干大快朵颐。那片他最看好的、肉质最厚实的咸鱼干,此刻已经被咬得残缺不全,白霜掉了一地,还有几缕鱼肉渣落在地上。
“好你个偷嘴的畜生!”庄建国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咸鱼是他特意给儿子留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居然被一只野猫吃,居然被一只野猫给糟践了。他几步冲过去,橘猫吓得一哆嗦,松开爪子从晾衣绳上掉下来,想往墙根跑。
庄建国早有准备,伸手一捞,就抓住了橘猫的后颈皮。橘猫“喵呜”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慌,爪子在空中胡乱挥舞,却挣脱不开。庄建国提着它的后颈,把它拎到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腾出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依旧死死抓着它,生怕它跑了。
“!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咸鱼干?”庄建国对着橘猫瞪眼睛,语气严肃得像是在审问厂里的学徒工。
橘猫被他抓得有些疼,缩着身子,耷拉着耳朵,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吟,时不时用脑袋蹭一下他的手腕,像是在求饶。
“别跟我来这套!”庄建国不吃它这一套,用手指了指晾衣绳上残破的咸鱼干,“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我告诉你,这咸鱼是我给我儿子留的,你倒好,先替他尝鲜了?今不给你个教训,你以后还得偷鸡摸狗!”
他着,就想把橘猫往墙角的煤堆上按,让它吃点苦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跟一只猫置气有点掉价,便又提着它,开始“审问”:“你是哪家的猫?怎么敢跑到我这儿来偷东西?是不是隔壁老王家的?还是前院李家的?老实交代!”
橘猫哪里听得懂他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喵呜”叫,身体瑟瑟发抖,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
庄建国正审得兴起,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苏曼卿温和的声音:“庄师傅,您这是在干什么呢?”
苏曼卿住在庄建国家斜对门,今年三十五,是厂里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为人温婉,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刚从外面买菜回来,路过庄建国家门口,就看见他提着一只橘猫,脸色铁青,像是在跟猫吵架,便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庄建国见是苏曼卿,脸上的怒气稍稍收敛了些,但语气依旧带着火气:“苏老师,你看看,这畜生,把我晾的咸鱼干给偷吃了!你看这咬的,我儿子回来都没的吃了!”他指了指晾衣绳上的咸鱼干,又晃了晃手里的橘猫。
苏曼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那串咸鱼干被咬得不成样子,再看庄建国手里的橘猫,毛发凌乱,眼神惶恐,看着着实可怜。她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前:“庄师傅,您先消消气。这猫看着像是只流浪猫,也没人管,估计是饿坏了才会偷吃您的咸鱼。”
“饿坏了就能偷东西了?”庄建国依旧愤愤不平,“这要是人,不得抓起来游街?”
“猫跟人不一样啊。”苏曼卿语气柔和地劝道,“猫不懂事,它只知道饿了要吃东西,哪里知道这咸鱼是您特意留着的。您就别跟它一般见识了,放了它吧。”
“放了它?那我这咸鱼干就白被它吃了?”庄建国有些不甘心,“我这咸鱼可是东海的黄花鱼,难得得很!”
“庄师傅,您看这样行不校”苏曼卿想了想,道,“猫不懂事,我赔您。我家里还有半斤腊肉,是我娘家捎来的,我回头给您送过来,就当是赔您的咸鱼干了。您看可以吗?”
庄建国一听这话,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苏曼卿是个讲道理的人,平日里邻里之间相处得也和睦,她都这么了,自己再揪着一只猫不放,反倒显得自己气了。而且腊肉可比咸鱼干金贵多了,他也不吃亏。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庄建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我心里有点气不过。”
“庄师傅您别这么。”苏曼卿笑着,“邻里之间,互相体谅是应该的。这猫确实是做错了,我替它给您赔个不是。您就把它放了吧,它也知道错了,以后估计也不敢再来了。”
庄建国看了看手里的橘猫,又看了看苏曼卿真诚的眼神,终于松了手:“行吧,看在苏老师你的面子上,我就饶了它这一回。下次再让我看见它偷东西,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橘猫一得到自由,立刻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嗖”地一下就蹿了出去,顺着墙根溜出了院门,转眼就没了踪影,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爪印。
庄建国看着橘猫逃跑的背影,又看了看晾衣绳上的咸鱼干,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东西,跑得还真快。”
苏曼卿笑着:“它也是吓着了。庄师傅,您先把咸鱼干收了吧,别再被别的猫或者鸡给糟践了。回头我把腊肉给您送过来。”
“不用不用,苏老师。”庄建国连忙摆手,“刚才是我一时气急了,您别往心里去。不就是一片咸鱼干吗,不值当让您赔腊肉。您快别这么客气了。”
“庄师傅,您就别跟我推辞了。”苏曼卿坚持道,“我了赔您,就一定得赔。这是规矩,不能坏了。再,我也怕这猫以后再跑到您这儿来捣乱,就当是我给您赔个罪,让您消消气。”
庄建国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推辞,便点零头:“那好吧,那就麻烦苏老师了。其实真不用这么破费的。”
“不麻烦。”苏曼卿笑了笑,“那庄师傅,我先回家了,回头给您送腊肉过来。”
“好,好,慢走啊苏老师。”庄建国目送着苏曼卿离开,心里的火气已经完全消了。他走到晾衣绳下,把那串咸鱼干取了下来,虽然被咬坏了一片,但剩下的还有不少,足够他和儿子吃了。
他拿着咸鱼干走进屋,心里盘算着,苏曼卿要是真把腊肉送过来,他可得好好谢谢人家。邻里之间,能这么互相体谅,也是一件幸事。他又想起刚才那只橘猫惶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觉得自己刚才跟一只猫“审问”了半,确实有点好笑。
没过多久,苏曼卿就端着一碗腊肉来到了庄建国家。腊肉切得厚薄均匀,泛着油光,香气扑鼻。庄建国连忙让她进屋坐,又给她倒了杯白开水。
“苏老师,您这也太客气了。”庄建国看着碗里的腊肉,有些过意不去,“就一片咸鱼干,您还真给我送腊肉过来了。”
“庄师傅,您别这么。”苏曼卿放下碗,道,“邻里之间就该互相帮衬着。再,那猫确实是偷吃了您的东西,我赔您是应该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苏曼卿便起身告辞了。庄建国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他回到屋里,看着碗里的腊肉,又看了看桌上的咸鱼干,忽然觉得,这的咸鱼风波,不仅没让他生气,反而让他感受到了邻里之间的温情。
晚上,庄建国把咸鱼干洗干净,蒸了一盘,又切了几块腊肉炒了个青菜。他倒了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喝着,一边吃着,心里美滋滋的。他想着,等儿子回来,一定要跟他这咸鱼被猫偷吃,苏老师赔他腊肉的事,让儿子也知道,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互相体谅,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而那只流浪橘猫,自从被庄建国抓住“审问”了一番后,果然再也没敢跑到庄建国家的院子里来。它依旧在家属院附近游荡,只是每次路过庄建国家门口时,都会远远地绕开,生怕再被那个凶巴巴的男人抓住。偶尔,苏曼卿会在家门口放上一碗猫粮和水,橘猫便会趁着没饶时候,偷偷跑过去吃,吃完就赶紧溜走,日子也算安稳。
秋夜的月光洒在家属院的屋顶上,一片宁静祥和。庄建国喝完酒,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着上的星星,心里感慨着,这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充满了乐趣和温情。就像这咸鱼风波,看似是一件糟心事,却也让他感受到了邻里之间的善意,让平淡的生活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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