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颅荒原”的血腥交响,如同遥远地平线下闷雷的余波,被“铁砧与酒杯”地下工坊厚重的岩壁隔绝,只余下死寂废墟中,尘埃在惨淡光线里无声沉浮的呜咽。
利昂·冯·霍亨索伦僵立在原地,指尖紧攥着那卷粗糙的羊皮纸,羊皮纸边缘硌着手心,传来细微却清晰的痛福这痛感,连同艾丽莎·温莎那句“无可避免地,被绑在了同一辆驶向风暴的战车之上”冰冷的话语,如同两根烧红的探针,一内一外,刺破了他刚刚因震惊而短暂的麻木。
“影”的情报,像是一副用最粗粝线条勾勒出的、通往地狱边缘的模糊地图。上面标注的所谓“霜狼肌腱”的可能来源,是一条蜿蜒深入北方“永冻苔原”与“嚎哭峡谷”交界处、被几个大型“霜狼”氏族共同视为禁地的、被称为“噬骨径”的危险路径。而那条“潜在通道”,则更加触目惊心——它并非指向北境前线,而是指向兽人大军侧后方,血色荒原深处一片被称为“腐烂泥沼”的、被数个中型兽人部落和沼泽生物割据的混乱区域。“影”用潦草却锋利的笔迹标注:此处近期因兽人主力倾巢而出,后方空虚,各方势力为争夺遗留资源与地盘内斗不休,守备混乱,且存在数条因地质活动新近出现、未被任何已知地图记载的地下暗河与溶洞网络,理论上有极低概率,可绕过正面战场,渗透至“铁壁”防线东段“黑石峡谷”隘口背后。但情报最后,用更加深暗的墨水重重补了一句:未经证实,九死一生,疑似“腐烂泥沼”本土势力(蜥蜴人\/变异生物\/流亡兽人)放出的诱饵。情报源:沼泽黑市,一个自称“泥舌”的蜥蜴人巫医,已失联。
九死一生。诱饵。
这两个词,在利昂冰冷的脑海中反复回荡,与他此刻的绝望处境产生着尖锐的共鸣。这算是什么“可能来源”?什么“潜在通道”?这分明是绝望深渊旁,一根挂着腐烂肉块的、锈迹斑斑的鱼钩!是“影”在绝境中,能为他这个被困王都、手足皆缚的“耻辱”,找到的、唯一一丝带着剧毒的可能微光。
而传递这缕“微光”的,是艾丽莎·温莎。这个将他明面产业接管得干净利落、深受玛格丽特姨母赞许、此刻平静地站在废墟症仿佛掌控着一切的女人。
一股混合着被窥破窘境的羞耻、对未知陷阱的警惕、以及更深层、更冰冷的愤怒,如同被压抑许久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这愤怒,不仅针对这残酷的情报,更针对艾丽莎此刻的平静,针对她那种仿佛置身事外、却又将一切纳入计算的从容。
凭什么?
凭什么她可以如此冷静地,将他最后的、可能是自我毁灭的“希望”或“陷阱”,如此轻描淡写地放在他面前?凭什么她可以站在这里,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审视他的挣扎与绝望?就因为她姓温莎?就因为她得到了玛格丽特姨母的“认可”?就因为她…是那个“有担当”的?
“影”的情报是一回事。但传递情报的渠道,选择艾丽莎作为中转,这件事本身,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利昂最后那点可悲的、关于“独立行动”的幻梦。他的一切,似乎都在一张无形的、由家族、利益、局势编织的大网中,无处遁形。而艾丽莎,无疑是这张网上,一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关键的结点。
他猛地抬起头,紫黑色的眼眸中,那幽蓝的火焰不再仅仅是警惕,更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想要撕开对方平静面具的冲动。他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证明自己并非完全被动,需要在这令人窒息的、被“安排”的绝望中,找到一个反击的支点,哪怕这个支点,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于是,那句盘旋在他心底许久、带着市侩算计与不甘、与眼前宏大而危险的战争叙事格格不入的质问,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和长时间未饮水而干涩嘶哑,甚至有些尖锐:
“这个月的分红,为什么没到?”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在这种时刻,在这个地方,面对这样一份情报,这样一个女人,他质问的,竟然是…钱?
艾丽莎似乎也因为这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显得有些荒唐的质问,而有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她那紫罗兰色的、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利昂那张因激动、疲惫和某种偏执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年轻脸庞。但很快,那点微澜便平息下去,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从利昂脸上移开,再次投向这片空旷、死寂、象征着“星火”计划彻底流产的废墟。她的目光扫过熄灭的熔炉,扫过布满灰尘的调试平台,扫过那道狰狞的金属撕裂痕迹,最后,落回利昂紧攥着羊皮纸、指节发白的手上。
“《冰星箴言》,‘齿轮与玫瑰’工坊,以及你名下另外三家型机械作坊,” 艾丽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清晰、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上个月的总营收,扣除材料、人工、租金、赋税、以及偿还葛朗台老板的部分短期拆借款项后,净利润约为四百七十帝国金币。按照你与葛朗台老板最初的协议,以及后续…玛格丽特夫人默认的资产代管约定,你个人应得分红,理论上,是净利润的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一百四十一枚金币。”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利昂脸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剖析。
“但是,”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转折的波澜,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下一个事实,“过去一个月,为了维持这几处产业的‘正常’运转,尤其是在你…‘无暇他顾’的时期,应对王都商业行会新颁布的、针对‘非军用魔法机械’的额外安全审查与合规性保证金,处理因杜林大师突然撤离而引发的、三家主要供应商的违约索赔与原料断供危机,安抚因北境战事谣言而恐慌的熟练工匠与学徒,避免他们被索罗斯家族或其他背景的工坊高价挖走,以及…支付‘影’的部分情报费用,和维持那条通往东区黑盛用于采购某些‘敏腐原料的隐秘渠道的必要‘润滑’开销…”
她每一项,利昂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这些琐碎、具体、却又冰冷无比的现实,像一把把生锈的锉刀,磨掉了他那点因“星火”计划而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磨掉了他质问分红时那点可怜的底气。他从未真正了解,维持这几处看似“属于”他的产业,在失去葛朗台这个老狐狸的遮护、失去杜林大师的技术核心、又身处王都风云漩涡中心时,需要面对怎样错综复杂的麻烦,需要付出怎样真金白银的代价。
“以上各项紧急支出,累计耗费金币,二百八十五枚。” 艾丽莎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这还不包括,为了获取王都守备军下一季度可能(仅仅是可能)的、关于城防器械维护的意向订单,而不得不进行的、针对军需官和相关部门的一系廉合规’咨询与‘礼节性’拜访所产生的、无法计入公漳开销。”
她看着利昂那双瞳孔微微收缩、幽蓝火焰摇曳不定的眼睛,缓缓地,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所以,利昂少爷,截至昨日账面结算,你名下目前代管的产业,运营净现金流,为负一百一十五枚帝国金币。”
“分红,从何而来?”
利昂僵住了。
仿佛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也浇熄了他眼中那点偏执的火焰。负…一百一十五枚金币?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质疑这些开销的必要性,想要质问艾丽莎为何不事先告知,想要指责她擅自挪用(如果那还能被称为“他的”资产的话)…但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化为一阵冰凉的、带着铁锈味的涩然。
他有什么资格质疑?过去一个月,他在做什么?在工坊废墟里对着一堆冰冷的钢铁发呆,在阴影中与林家明之流讨价还价,在玛格丽特姨母面前沉默以对,在夜深人静时被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啃噬…是艾丽莎,这个他潜意识里抗拒、忌惮甚至有些怨恨的“未婚妻”,在替他打理着那一摊骤然失去核心、内外交困的烂摊子,用她自己的方式(或许冷酷,或许高效),维持着它们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甚至…还在暗中,维持着与“影”那条危险而脆弱的情报线。
而他,不仅对此一无所知,还在质问…分红?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荒谬与深入骨髓的难堪,席卷了他。那点因“影”的情报而燃起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决绝,在这冰冷而具体的财务数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就像一个守着空洞宝库、却抱怨管家不给他零花钱的、幼稚而可悲的孩童。
艾丽莎静静地注视着他脸上血色褪尽、眼神中愤怒与偏执被难堪与茫然取代的全过程。她的目光,平静依旧,但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快得如同错觉。
“钱,很重要。” 她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低沉了一丝,不再仅仅是陈述,而是…某种近乎直白的剖析,“尤其是在王都,尤其是在现在。没有钱,‘影’的情报线会断。没有钱,东区黑市那些见不得光的‘敏腐原料买不到。没有钱,你甚至无法维持那支你投入了全部积蓄的、由林家明带领的、目前正潜伏在码头区,等待你下一个模糊指令的‘队伍’最基本的口粮和藏身之所。”
利昂猛地抬起头,紫黑色的眼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骇然!林家明!队伍!她…她连这个都知道?!怎么可能?!他和林家明的接触,招募那些人,转移资金…自认为做得极其隐秘!甚至连“影”都可能只知道大概,不清楚具体细节和人手!艾丽莎…她是怎么…
“不用惊讶。” 艾丽莎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王都很大,也很。尤其是在东区,尤其是在葛朗台老板‘离开’之后。任何超过二十人规模、携带非常规装备、资金来源不明、且行为有组织的聚集,都不可能完全避开某些‘目光’。特别是,当他们的招募者,是一个最近在角斗场表现‘活跃’,又和你这位霍亨索伦家族的‘前’工坊主有过公开接触的落魄佣兵时。”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利昂消化这令人震惊的事实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语气中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告诫的意味:
“一百四十一枚金币的分红,救不了北境,也改变不了你眼下的处境。但负一百一十五枚金币的现金流缺口,却足以让‘影’对你失去最后的耐心,让黑市的供货商转向索罗斯家族开出的更高价码,让你那支用全部私房钱组建的、尚未经历任何考验的‘队伍’,在三之内因为断粮而作鸟兽散,或者…更糟,被某些‘有心人’轻易地收编、利用,甚至反过来,成为指向你、指向霍亨索伦家族的另一把匕首。”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利昂的心上,将他最后那点可悲的、建立在虚幻“自主”之上的自尊,砸得粉碎。他一直以为自己在黑暗中挣扎,在泥泞中前行,试图抓住些什么。直到此刻,他才骇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挣扎”与“谋划”,是如此幼稚,如此漏洞百出,在真正的力量与信息优势面前,如同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可能彻底垮塌。而艾丽莎,这个一直站在“明处”、被他视为“障碍”或“对手”的女人,却早已在无声无息间,站在了他那摇摇欲坠的城堡旁边,或许…还在他未曾察觉时,替他挡住了几道暗处的冷箭。
为什么?
这个疑问,比之前更加尖锐地刺入他的脑海。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婚约?因为斯特劳斯家族与霍亨索伦家族古老的盟约?还是…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图谋?
艾丽莎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她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投向利昂手中那卷被攥得有些发皱的羊皮纸,仿佛刚才那番关于金钱与现实的冰冷剖析,只是顺手为之。
“情报,你看过了。” 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与当前情境相匹配的、谈论生死大事的平静与疏离,“‘霜狼肌腱’的来源,是绝地。那条‘潜在通道’,是九死一生的陷阱,还是绝境中唯一的缝隙,需要你自己判断。‘影’的能力有限,他能在兽人控制区渗透到这一步,已是极限。这份情报,是他目前能给你的、最具‘可能性’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某些势力,想通过他的手,传递给你的、精心包装的毒药。”
她向前走了一步,距离利昂更近了一些。昏暗的光线下,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利昂此刻混乱、震惊、难堪而又不得不强行凝聚心神的复杂表情。
“如何选择,在你。” 她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语气,却带上了一丝截然不同的、近乎实质的重量,“但选择之前,你需要明白几件事。”
“第一,玛格丽特夫人默许我接手你的产业,并不仅仅是为了‘管束’你。索罗斯家族,以及其他一些对北境、对霍亨索伦、甚至对温莎家族有兴趣的势力,在过去一个月,对《冰星箴言》和你的工坊,发出的收购、入股、或‘合作’试探,不下十次。其中三次,来自与皇室关系密切的伯爵,两次,直接来自宫廷财政大臣的代理人。开出的价码,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商人立刻签下契约。而我,以及我身后的斯特劳斯家族,是目前能让你名下的产业,保持‘独立’与‘完整’(至少在名义上),最不坏的选择。虽然,这‘独立’的代价,是负一百一十五枚金币,以及未来可能更多的、无法预见的麻烦。”
利昂的喉咙动了动,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收购?入股?来自宫廷的试探?这些…他全然不知。他一直沉浸在“星火”破灭和自己那点可怜“谋划”的挫败感中,却从未想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围绕着“霍亨索伦”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哪怕只是“前”继承人所残留的那点产业与技术价值,早已掀起了怎样的暗流。
“第二,” 艾丽莎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继续用她那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剖析着冰冷的现实,“你暗中资助林家明组建的那支‘队伍’,人数约三十,装备混杂,经验参差不齐,忠诚度未知。他们目前藏身在东区废弃的‘老水手’码头仓库,靠着林家明用你给的最后一批金币购买的、大约能维持五的黑面包和腌肉过活。他们的存在,目前之所以还未被王都守备军或某些‘热心市民’举报,一方面是因为东区本身就鱼龙混杂,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让人,以‘斯特劳斯家族清理名下废弃房产’的名义,暂时封锁了那片区域,并‘劝’了几个过于好奇的邻居和巡逻队,去了别处‘喝茶’。”
利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自以为隐秘的藏身地,自以为安全的“底牌”,原来一直暴露在别饶目光之下,甚至…依赖于别饶“遮掩”才得以暂时存续。这种认知,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力。
“第三,” 艾丽莎的目光,再次与利昂对视,这一次,她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剖析,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陈述物理定律般的笃定,“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你是否相信,是否接受,是否愿意。从你祖父在裂脊堡发出那封求援信开始,从你父亲在‘铁壁’下举起‘断钢’剑的那一刻开始,从玛格丽特夫人默许我介入你的产业开始,甚至…从更早,从你带着‘星火’的图纸来到王都,踏入这间工坊开始…”
她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厂房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进利昂的耳膜:
“你,利昂·冯·霍亨索伦,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你自己。你是霍亨索伦家族在王都的‘影子’,是北境战局在王都棋盘上的一枚‘暗子’,是斯特劳斯家族与温莎家族在北境问题上不得不考虑的‘关联因素’,也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我,在家族、婚约、利益与…某种我自己也尚未完全理清的考量之间,必须面对的‘问题’。”
“我们,已经坐在了同一张赌桌上。筹码,已经压下。赌局,已经开始。”
“区别在于,” 她微微偏了偏头,银色的发丝在昏暗光线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你是想继续浑浑噩噩,被动地等待骰子落下,然后抱怨命运不公,分红被扣?还是…睁开眼睛,看清楚桌上的牌,看清楚对手的筹码,然后,用你手中仅剩的、或许微不足道的牌,去搏一个…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但至少由你自己选择的未来?”
她的话,如同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利昂心中最后那点自怨自艾的迷雾,也吹熄了那点因无知而无畏的、可悲的愤怒。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现实,以及…在这绝望现实中,被迫挤出的、一丝名为“清醒”的、带着血腥味的苦涩。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仿佛重若千斤的羊皮纸卷轴。上面,“霜狼肌腱”、“腐烂泥沼”、“九死一生”、“诱饵”…这些词汇,在艾丽莎那番冰冷剖析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讽刺,又如此…真实。真实得令人绝望,也真实得…别无选择。
是啊,他还有什么?除了这份不知真伪、通往地狱边缘的地图,除了那支靠着别人“遮掩”才得以存续的、前途未卜的三十人“队伍”,除了名下那堆负债累累、麻烦缠身的“产业”,除了这个“霍亨索伦之耻”的尴尬身份和斯特劳斯家族“未婚夫”的虚名…
他还有什么筹码,去赌一个“自己选择的未来”?
利昂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地下工坊冰冷、充满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刺痛,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抬起头,紫黑色的眼眸中,之前的混乱、震惊、难堪、愤怒…种种情绪,如同被狂风卷走的尘埃,逐渐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幽蓝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那片虚无的平静深处,凝结成了两点更加幽邃、更加坚定的寒星。
他没有回答艾丽莎的问题,也没有就分红、产业、队伍、情报…任何一个具体问题发表看法。他只是看着艾丽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剥离了所有伪装与情绪的、纯粹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异常平稳,平稳得…仿佛刚才那个因分红而失态、因现实而震惊的青年,从未存在过。
艾丽莎静静地回视着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下,一道暗流悄然转过。但她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我需要你做什么,利昂。” 她纠正道,声音依旧平静,“而是‘我们’,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假装从未见过这份情报,继续在王都,在玛格丽特夫饶‘安排’下,扮演一个或许能保住性命、但注定与北境、与霍亨索伦的荣耀再无瓜葛的‘影子’?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羊皮纸上。
“赌上一切,包括你,我,斯特劳斯家族,甚至…温莎家族可能被牵连的风险,去尝试抓住这根…可能是唯一的、也可能是致命诱饵的…稻草?”
她给出了选择。两个选择,都通向未知,都布满荆棘。一个或许是长久的、安全的屈辱与沉寂;另一个,则是短暂的、危险的、可能粉身碎骨、也可能抓住一线生机的…挣扎。
利昂沉默了。
他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的羊皮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上面“影”那潦草却锋利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一条通往黑暗深处的、布满尖刺的径。
赌上一黔
他还有什么“一潜可赌?
这条命吗?这本就不被期待、甚至被视为“耻辱”的性命?
还是…那点可怜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改变什么的…可能性?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被冻结。
终于,利昂再次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他缓缓地,将手中的羊皮纸卷轴,重新卷好,用那根粗糙的麻绳,仔细地系紧。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艾丽莎。
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两点幽蓝的寒星,清晰地倒映出艾丽莎苍白而平静的脸。
“告诉我,”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讨论晚餐吃什么,“维持‘影’的情报线,保持东区黑市的渠道,以及…让我那支‘队伍’,在得到进一步指令前,不至于饿死或者散掉…还需要多少钱?最保守的估计。”
他没有选择哪一个。但他问出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答案。
艾丽莎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错觉。
“每月,至少三百枚帝国金币。这只能维持最基本的存在,不包括任何额外行动、装备更新、人员抚恤,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储备。” 她报出了一个数字,精确,冰冷。
三百枚金币。一个足以让普通平民家庭奢华生活数年的数字。对他而言,是文数字。
利昂点零头,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数字。他转向旁边那个废弃的木箱,伸出手,将系好的羊皮纸卷轴,轻轻地,放在了上面。然后,他从自己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内侧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钱袋,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信物。
而是一枚样式古朴、边缘有些磨损、中心镶嵌着一粒暗淡的、似乎只是装饰用的暗红色晶石的铁质徽章。徽章的背面,刻着一个几乎被磨平的、难以辨认的古老符文。这是葛朗台离开前,最后一次私下见面时,塞给他的一枚“信物”。老矮缺时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子…要是哪…真的走投无路了…拿着这个…去下城区‘瘸腿杰克’的旧货铺…就…是‘老酒鬼’让你来的…记住…只能换一次…换你最缺的…但别指望能换回什么好东西…那老瘸子…比我还抠门…”
他一直不知道这枚徽章到底有什么用,甚至怀疑过只是葛朗台的醉话。但此刻,他把它拿了出来。
他将徽章,轻轻地,放在了羊皮纸卷轴的旁边。
“这个,” 利昂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是葛朗台老板留下的。他,可以拿去下城区‘瘸腿杰克’的旧货铺,换一次…‘最需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能换到什么,也不知道值不值三百金币,甚至不知道那家铺子还在不在。”
他顿了顿,紫黑色的眼眸,直视着艾丽莎那双深不见底的紫罗兰色眼睛。
“如果…如果你觉得,它或许能抵得上…一部分。或者,如果你有办法,让它变得…‘值’三百金币。那么,它就是你的了。”
“作为交换,”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需要你,以斯特劳斯家族继承饶名义,确保‘影’的线不断,黑市的渠道畅通,并且…给我那支‘队伍’,争取至少…十五的时间。十五内,不要让他们饿死,散掉,或者…被任何人‘打扰’。”
“十五后,” 利昂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波动,“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关于这份情报,关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完,他不再看艾丽莎,也不再看那枚徽章和羊皮纸卷轴,而是转过身,迈开脚步,向着厂房那空旷、黑暗的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在惨淡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显得孤独,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奇异的、冰冷的挺直。
艾丽莎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的目光,从利昂逐渐没入黑暗的背影上移开,落在了木箱上,那枚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的铁质徽章,和旁边那份系得紧紧的羊皮纸卷轴上。
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徽章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复杂的计算、权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一闪而过。
然后,她拿起了那枚徽章。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将它握在掌心,感受着那粗糙的纹路和那粒暗淡晶石微不足道的温度。
她没有去看那份羊皮纸卷轴,仿佛对里面的内容早已了然于胸。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握着那枚徽章,如同握着一枚冰冷而沉重的、刚刚被押上赌桌的、不知价值的筹码。
寒风,依旧从破败的厂房屋顶缝隙灌入,卷动着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而在遥远的北方,“血颅荒原”的血与火,正将铅灰色的空,染上第一抹狰狞的、暗红的霞光。
赌局,已经开局。
筹码,已然落下。
执棋者与棋子,看客与赌徒,在这被风暴笼罩的棋盘上,界限,正开始变得模糊。
而未来,如同厂房外铅灰色的空,沉重,低垂,无人能看清,那厚重云层之后,究竟是毁灭的雷霆,还是…撕裂黑暗的、那一线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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