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还挂着残星,道观院里的石阶已经蒙上了一层露水。刘禹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指,攥紧了那支狼毫笔。笔尖的朱砂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凝结的血珠。
这已经是第三十二张了。黄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活像垂死挣扎的蚯蚓,最后那道弧线更是仓促得狼狈——他手腕一抖,整张符纸就废了。
“停。”廊下传来清风道长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刘禹的后颈一阵发凉。
道长踱步过来,枯瘦的手指捻起那张废符,对着灯笼光仔细端详。纸边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画符讲究行云流水,你这断断续续的,像是老牛拉破车。”他随手将符纸丢在石桌上,“朱砂凝滞,灵气全无。净身符都画不好,往后那些驱邪镇煞的符箓,你连想都别想。”
刘禹耷拉着脑袋,声音闷闷的:“手腕沉得像是灌了铅,念咒的时候,心思总飘到别处去。”
“你以前那些野路子,靠的是桃木朱砂生的煞气。”道长拾起毛笔,在砚台里重新蘸饱了朱砂,“茅山道术讲究的是人合一。手要稳如磐石,眼要准如鹰隼,心要静如止水,口要诚如赤子。缺一不可。”
话音未落,道长手腕一沉,笔尖轻触黄纸。刘禹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见朱红色的线条如游龙般在纸上蜿蜒,起承转合间没有丝毫滞涩。最后一笔落下时,符纸中央那一点朱砂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
刘禹的阴阳眼看得分明——那符纸上缭绕着一层薄纱似的白气,纯净得让人心颤。
“净身符是根基。”道长将符纸塞进他手里,“感受这灵气的流动。画符不是描红,是要把你的心神都融进笔锋里。”
符纸触手温润,像是捂着一块上好的暖玉。刘禹闭眼细品,可脑子里乱糟糟的——清溪村那口幽深的古井,李家老宅里女鬼凄婉的眼神,种种画面争先恐后地往外冒。他烦躁地睁开眼,正对上道长洞悉一切的目光。
“心不静,万事皆空。”道长拍了拍他的肩,“今日先练握笔。站桩半个时辰,笔不能抖,心不能乱,就盯着石缝里那棵狗尾巴草。”
望着道长消失在厢房门口的灰色道袍,刘禹认命地扎好马步。狼毫笔悬在黄纸上方,笔尖的朱砂将滴未滴。他死死盯住那株在晨风中摇曳的野草,起初还能保持专注,可没过一炷香的工夫,手腕的酸麻就窜上了胳膊肘。
日头渐渐升高,暖融融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就在他眼皮打架的当口,后背突然挨了一记松枝。
“走神了。”道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当年学净身符,站桩站得膝盖都不会打弯,画废的符纸能当柴烧三。手腕肿得跟馒头似的,这才勉强摸到门槛。”
刘禹咬紧后槽牙,重新凝神静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后背上洇出深色的印记。半个时辰下来,他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掰不开,虎口处磨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往后的日子更是难熬。不亮就要起身,先站桩半个时辰,接着就是无休止地画符。道长的要求严苛得令人发指——朱砂非得用辰州矿脉最深处采出的辰砂,研细后要用清明时接的井水调和,浓稠度要恰好在笔尖挂珠而不坠;黄纸必须选三伏晒制的陈年符纸,裁切前还得在午时的日头下暴晒三日;口诀更要字正腔圆,每个字都要念得沉稳有力。
刘禹总是手忙脚乱。不是朱砂调得太稠堵了笔锋,就是太淡晕成一团;念咒时不是气短就是咬字;画出的线条时而细若游丝,时而粗笨如蚓。废符在墙角堆得老高,夜风一吹就哗啦啦作响。
有个深夜,他借着摇曳的油灯埋头苦练。连续画废十几张后,终于按捺不住把笔往桌上一掼,喉咙里挤出压抑的低吼:“这劳什子怎么就这么难!”
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道长提着油灯走出来,昏黄的光晕里,他看了眼桌上狼藉的废符,又看了看刘禹通红的眼眶,什么也没。只伸手指向际:“瞧见启明星没有?熬过最黑的时辰,就该亮了。”
刘禹抬头望去,墨蓝的幕边缘果然透出鱼肚白,那颗星子亮得灼眼。
“你先前对付那些邪祟,靠的是胆气和机缘。”道长在石凳上坐下,道袍下摆沾了夜露,“可道术这门功夫,偷不得懒,取不得巧。净身符看着简单,实则是与地灵气相通的第一道关口。这步踏不稳,往后学再多都是花架子。”
刘禹垂下头,清溪村那个穿着红袄的姑娘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有槐安镇苏婉清含泪的眼眸。他默默捡起摔在地上的狼毫笔,重新蘸饱朱砂:“弟子明白了。”
道长颔首,提着油灯又回了厢房。
自那以后,刘禹练得愈发狠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手腕酸得握不住筷子就用热水敷;指尖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结成厚茧;念咒念得喉咙沙哑,就含一片甘草继续。
偶尔歇息时,他会坐在那棵老松树下闭目养神。回想道长画符时行云流水的动作,感受那玄妙的灵气流动。渐渐地,他发觉手腕不再那么沉重,笔下的线条也顺溜了些。
第七日夜里,山间飘起细雨。雨点子敲在青瓦上,淅淅沥沥的。刘禹挑亮油灯,铺开一张崭新的黄纸。他没有急着落笔,而是先在心里将净身咒默念了七遍。待到呼吸与雨声渐渐合拍,杂念如潮水般退去,他才缓缓睁眼。
这一次,笔锋落得出奇沉稳。朱砂在纸上蜿蜒游走,起笔圆融,收锋利落。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时,符纸上蓦地掠过一道赤色流光,紧接着暖意扑面而来——比道长那张还要浓郁几分。白练似的灵气在符纸间流转,恍若山涧清溪。
成了!刘禹心脏狂跳,差点失手摔了笔。他心翼翼地捧起这张净身符,指尖都在发颤。七来的艰辛此刻都化作了眼眶里的湿热。
雨还在下,油灯的光晕裹着他疲惫却坚毅的面容。前路尚远,但他已然踏出邻一步。
将这张来之不易的净身符仔细收进贴身衣袋,他又铺开一张黄纸。笔锋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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