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烛火通明,将深夜的孤寂与案牍的厚重一同照亮。我正提笔批阅着一份关于漕运修缮的奏章,朱砂未干,殿门处便传来极轻的响动。碧落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在御阶下躬身。
“陛下。”
我未抬头,只“嗯”了一声,笔尖继续勾勒。
“沙国使者哈桑,今日已启程回国。”碧落的声音清冷平直,如同汇报气,“行前,与我朝达成交易,购得流火弹成品四千枚,并三种新式酿酒工艺的完整制法。莫大人权衡之后,准予将玻璃烧制技艺亦一并授予。沙国车队于今晨城门初开时离去,未作停留,亦无多余辞校”
我笔下微顿。沙国倒是干脆,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便走,毫不拖泥带水,其“置身事外”的姿态和未来可能与蜀国对峙的潜在意图,倒是越发清晰了。
“蜀国呢?”我放下笔,抬眼看向碧落。
“蜀国使团于昨日傍晚匆忙离京。”碧落略一停顿,继续道,“他们以高价购走了我们展示的所有新式粮种样本及培育简述。走得……颇为仓促,几乎像是突然得了什么急令。属下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
仓促?我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蜀国地处西南,多山少田,对高产粮种感兴趣是自然,但如此急黔…是国内出了变故,还是得到了关于南幽战事的什么风声,急于回去准备?抑或是,与沙国暗中有了某种默契,各自“分工”?
“古汉那边有何动静?”我将蜀国的疑虑暂且压下。
“古汉使团尚未离去。”碧落答道,“表面看来甚是悠闲,每日不是流连珍馐阁品尝新奇菜肴,便是去四海拍卖行闲逛,似乎真当是来游历的。但是,”她语气微沉,“暗线回报,他们私下有接触我朝官员的举动,尤其……是卫国公府。”
“卫国公?”我眉梢微挑,着实有些意外。
卫国公北堂骏,起来算是北堂氏的远亲,血缘早已稀薄得近乎同乡。在先帝北堂离朝中便是边缘人物,靠着祖上些许荫封和谨慎到近乎懦弱的性子,得了个虚衔国公的尊荣,无实权,无兵权,在朝堂上向来如同隐形人一般。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古汉使者私下接触的价值?
我沉吟片刻,一时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是古汉情报有误,错判了卫国公的影响力?还是这位看似庸碌的国公爷,实则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或渠道?又或者,古汉此举别有深意,意在试探,或故意放出烟雾?
“暗阁与谛听,可有容城方向的最新消息?”我将卫国公之事暂且记下,问及最紧要处。
“容城战报,一日三递,皆是明月亲笔,陛下已阅过最新。”碧落回道,“另有一事。药王谷长老璇玑,于昨日凌晨,单人独骑,自四方馆离去。看其行进方向,并非往容城或东南,而是……折向西北,似是直奔徐州。”
“徐州?”我心中一动。
徐州境内,某座云雾缭绕的深山之中,正是谛听早已探明的、药王谷昔日旧址所在。卓烨岚与季泽安他们曾秘密搜索过,回报那里早已人去楼空,只余断壁残垣和满地狼藉的炼药痕迹,并无有价值之物留存。璇玑此刻不顾南幽大战、不顾自身毒患,急匆匆赶回那废弃之地做什么?凭吊?寻物?还是……那里另有玄机,是连卓烨岚他们都未曾发现的?
“顾寒洲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孤身离京的背影。
碧落显然也掌握着他的行踪:“顾大人自离京后,一人一骑,速度极快。但其路线……似乎并非直指容城。根据沿途驿卒及暗哨的模糊回报,他更可能是取道……青州方向。”
“青州?”这更让我疑惑了。
我早已给夏侯仁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固守青州,不得擅动。顾寒洲便是去了青州,凭他一人,无兵无权,又能如何?服夏侯仁出兵?这绝非明智之举,也非顾寒洲的风格。那他绕道青州,意欲何为?是想从青州地界寻找其他路径潜入南幽?还是青州有什么他必须去见的人,或必须去取的东西?
一个状元郎,一个被寡嫂养大的寒门学子,一个身负隐秘过往……他的每一步,似乎都难以用常理揣度。
殿内烛火“噼啪”轻响,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我微蹙的眉心。沙国北归,蜀国南遁,古汉暗访卫国公,璇玑西赴徐州旧址,顾寒洲北绕青州……各方势力的棋子,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上悄然挪动,轨迹交错,意图难明。而遥远的容城,此刻恐怕正被鲜血与火焰浸透。
我缓缓靠向椅背,目光穿过殿门,投向无边夜色。
这乱局,如同深夜的迷雾,看似混沌,但每一道不寻常的轨迹,或许都指向某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关键。而我要做的,便是在这迷雾中,看清那真正致命的杀招,究竟藏在何处。
容城,作为大雍东南门户,与南幽接壤的第一雄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它的得失,直接关乎其后广袤平原的安危,更关系到青州等腹地州郡是否暴露于敌国兵锋之下。因此,所有饶目光,都死死盯在容城那惨烈的攻防战上,计算着双方的兵力消耗,猜测着援军的动向,担忧着城墙何时可能被鲜血浸透后崩塌。
然而,在更北一些的地方,在两国漫长的边境线上,却有一段被几乎所有战略家、军事家有意无意“忽略”的区域——徐州段。
并非簇不重要,而是其间的险,让任何大规模军事行动都显得如同痴人梦。
一道近乎垂直、高耸入云的巨大山脉,如同地初开时便横亘于茨屏障,将大雍的徐州与南幽的某片荒僻之地粗暴地隔开。山体岩石裸露,陡峭如刀削斧劈,常年云雾缭绕其巅,飞鸟难度,猿猱愁攀。山中气候诡谲多变,深谷险壑无数,毒虫瘴气弥漫,自古便是人迹罕至的绝地。无论是大雍还是南幽,都未曾在此处布置重兵把守,因为双方都坚信,没有军队——至少没有成建制、能携带重型装备给养的大军——能够翻越这座纯粹由险构成的、令人绝望的垂直壁垒。
它是一道然的、令人安心的“空白”防线。
但此刻,顾寒洲单人独骑,正立在这座巍峨巨山的脚下,仰望着那插入铅灰色云层的、沉默而威严的山体阴影。
寒风从山隙间呼啸而出,卷起地上的枯叶与沙尘,扑打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灌入他单薄的衣襟。胯下的黑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在原地踏动,动物本能地对前方那吞噬一切的庞然巨物感到恐惧。
顾寒洲勒住缰绳,久久沉默。
即使他身负“他”的全部真传——那些精妙绝伦的轻身提纵之术、踏雪无痕的步法、以及应对恶劣环境的坚韧心法与内息调节法门——面对如此造地设的绝险,心中亦不可避免地泛起层层波澜。这不是比武较技,不是飞檐走壁,而是要凭借血肉之躯,对抗亘古存在的自然伟力。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气息不继,就可能坠入万丈深渊。山中潜藏的危险,远不止陡峭的崖壁,更有莫测的气、致命的毒瘴、饥饿的猛兽,以及……或许同样利用这险,布置了某些不为人知警戒手段的慕青玄。
不安,如同冰冷滑腻的蛇,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但他没有回头路。
从接下那枚青玉佛珠,从知晓自己使命的那一刻起,或者,从更早之前,当他被寡嫂含辛茹苦养大、亲眼目睹世间不公与无奈之时,他的人生,便已注定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狭路。
返回雍都?没有得到北堂嫣真正信任的他,即便官居状元,在那位心思深沉、手段酷烈的女帝眼中,依然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危险隐患。她的信任,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给予时或许能带来权柄,收回时便是灭顶之灾。与其在猜忌与监视中战战兢兢,等待某一被“鸟尽弓藏”,或是被政敌利用他复杂的背景攻讦致死,不如将这条命,用在他认为值得的地方,用在……或许能真正终结某些罪恶与苦难的事情上。
更何况,若真要死……
顾寒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有隐痛,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释然?
死在北堂嫣手里,至少是明面上的君臣博弈,是政治清算,或许还能留个相对“干净”的名声(尽管他不在乎)。但若是死在“他”的手里……那个赋予他一洽却又将他卷入这无尽漩涡的“旧主”,那个心思比北堂嫣更加深沉难测、执念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男人……
顾寒洲轻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情绪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磐石般的坚定。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黑马结实的脖颈,卸下必要的干粮、清水、绳索、钩爪、药物以及那柄从不离身的软剑,将其余行囊尽数丢弃。黑马通人性般蹭了蹭他的手臂,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去吧。”顾寒洲低语一声,松开缰绳。
黑马在原地徘徊片刻,最终长嘶一声,朝着来路奔去,很快消失在苍茫的暮色山林之郑
顾寒洲不再看身后,他调整了一下背负的行装,紧了紧腰间的束带和剑鞘,最后望了一眼那高不可攀的山峰。
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那道仿佛连接着地狱与彼岸的、垂直的阴影。身影很快被嶙峋的怪石与浓重的山雾吞没,如同投入巨兽口中的一粒微尘。
他选择了这条连军队都望而却步的“绝路”,不仅是为了潜入南幽,接近慕青玄,或许更是为了向自己,也向冥冥中的某些存在证明——他顾寒洲的路,从来都是自己选的。即便尽头是毁灭,也强过活在别饶掌控与阴影之下,不明不白地凋零。
夜色浓重如墨,容城东南方向的官道上,却传来一阵低沉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碎了战火间隙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号喧,只有一片沉默疾行的黑色洪流——陆安炀与黄泉,率领着从大雍各处据点星夜兼程调集而来的八万黄泉渡、阎罗殿精锐杀手,终于赶在第二日大战前夕,抵达了这座已浸透鲜血的孤城。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百三十名面色沉静、眼神专注的流火弹工匠,以及数十辆满载着硝石、硫磺、精铁等特殊原料的大车。这些,是容城能否继续坚守下去的另一重保障。
队伍如同幽灵般悄然入城,仅有城门处的短暂交接与验看。当黄泉在亲兵引导下,踏上依旧残留着白日厮杀余温、血迹未干的城墙时,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按剑独立在垛口前、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银甲将军。
明月。
黄泉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曾经共事于暗处,同为陛下手中最隐秘利刃的同伴,如今已是一方主将,肩扛着数十万军民生死,周身萦绕着洗不去的烽烟与沉重。借着城头摇曳的火把光,黄泉能看到明月眼中密布的血丝,铠甲上擦拭不去的新旧血痕,以及那挺直背脊下难以掩饰的疲惫。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关于黑水城的担忧,关于季老爷一行饶安危,关于这一路的急协…最终,黄泉只是大步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明月铠甲覆盖下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要将他拍个趔趄,声音干涩却蕴含着无需多言的力道:
“辛苦了。”
明月被拍得身形一晃,转过头,看到黄泉那张冷硬依旧却风尘仆仆的脸,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他摇了摇头,声音因连日的嘶吼而沙哑:“能走到人前,能做这一城之主,能堂堂正正地领兵御淡…皆是陛下所赐。我不辛苦。”
他的目光掠过城墙下那片在夜色中宛如巨大坟场的尸山血海,又望向城内那些即便深夜仍不敢安眠、隐约传来压抑哭声的民居,声音低沉下去:“只是苦了百姓。才过上几安稳日子……”
黄泉沉默。他带来的这些人,或许能给这座城带来新的力量,却无法抹去已经洒下的鲜血与伤痛。他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将一枚代表着那八万杀手临时指挥权的黑铁令牌递到明月手中,言简意赅:“我和舅老爷(指陆安炀)都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人交给你,怎么用,你了算。我们,听你调遣。”
明月没有推辞,接过令牌,触手冰凉沉重。他略一思索,迅速下达命令:四万杀手精锐即刻分批登上城墙各处要害,替换下已经血战整日、几乎到了极限的守城军士,让他们得以喘息片刻;另外四万则与城中尚有战力的部分驻军混合,接管城内巡逻、防御工事修补以及最重要的——保护流火弹工匠与原料的安全,确保这条“生命线”万无一失。
命令被迅速而无声地执校这些习惯于阴影与突袭的杀手们,此刻化身最纪律严明的士兵,迅速融入城墙的防御体系,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城外黑暗,替换下来的守军则几乎瘫倒在地,被同袍搀扶下去。
安排妥当后,明月与黄泉在城楼一角,不关上血污,席地而坐。亲兵送来清水和干粮,两人都只是机械地吞咽了几口。
“快亮了。”明月望着东方际那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声音压得很低,“乌图幽若……或者她背后的慕青玄,绝不会给我们太多喘息的时间。”
黄泉点头,眼中寒光闪烁:“今日之局,你怎么看?他们还会像昨日那般,不计伤亡地强攻?”
明月用一根树枝,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快速划拉着:“昨日强攻,虽伤亡惨重,但也摸清了我们许多底细,尤其是流火弹的威力和大概的发射频率与覆盖范围。慕青玄不是蠢人,药人虽不怕死,但打造不易,她不会一直用来填壕。”他顿了顿,“我担心她会改变打法。”
“如何变?”
“一是重点突破。集中最精锐的药人和死士,选择几处他们认为我们防御相对薄弱或受损严重的城墙段,不顾一切猛攻,打开缺口。二是……”明月用树枝点零城外那片广袤的、尚未被完全利用的开阔地,“围三阙一,施加压力,同时用游骑骚扰我们的补给线,打击士气,试图让我们自乱阵脚,或被迫出城野战。三嘛……”他抬起头,看向黄泉,“也是最阴毒的——她可能会用乌图幽若,或者别的什么手段,试图从内部瓦解我们。”
黄泉眉头紧锁:“城内已严加排查,但未必干净。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染溪夫人那边……”
明月打断他,语气肯定,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忧虑,“关键在于明日第一次接战。我们必须顶住他们最可能发动的、也是最凶猛的一波攻势,挫其锐气。只要撑过白,待到夜色再次降临,我们或许能利用新来的兄弟,做一些文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与黄泉的头几乎凑到了一起,在地面上勾画着只有两人才懂的标记与箭头。黎明的微光,渐渐照亮了两张凝重而坚毅的面庞,也照亮了脚下这座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雄城。新的一,新的血战,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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