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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龙八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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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秋水离去

回到琅嬛福地时,已是十月深秋。

山间的枫叶红得如火如荼,银杏金黄,在秋阳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马车碾过铺满落叶的山道,发出簌簌的声响。山谷中雾气氤氲,溪流潺潺,但那份曾经被打破的宁静,仿佛再也回不到从前。

无崖子师伯的伤势恢复得不错。我们离开的这些时日,他在杨伯的照料下,已经可以下床自由走动,只是步履还有些虚浮,不能久站。内力的恢复比外伤慢得多,如今大概恢复了四五成,想要重回巅峰,至少还需要一两年的苦修。

李莲花将废了武功、挑断手脚筋的丁春秋带回来时,杨伯正在院子里煎药。药炉咕嘟作响,药香弥漫,与满院秋色交织成一幅宁静的画面。

然而这份宁静,在丁春秋被抬进院子时,骤然破碎。

那个曾经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星宿老仙,如今瘫在一张简陋的担架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他穿着囚衣,头发散乱,双目空洞地望着空,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手脚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是筋脉被挑断后的必然结果。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气息,微弱,混乱,全然没了武者应有的精气神。

杨伯见到这场景,手一抖,药勺差点掉进炉里。

无崖子师伯听到动静,从屋内缓缓走出。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宽袍,扶着门框,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看到担架上的丁春秋,他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平稳,一步步走到院郑

秋日的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斑在无崖子脸上跳动,映得他表情明暗不定。

师徒二人,就这样对视着。

一个站着,居高临下;一个躺着,卑微如尘。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那些年的悉心教导,那些深夜的促膝长谈,那些手把手纠正招式的耐心,那些看到徒弟进步时由衷的欣慰……一幕幕闪过,最终定格在琅嬛福地血染的那一。

良久,无崖子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秋风带来山林的气息,也带来药炉的苦香。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只剩一片淡漠,像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

“师伯想如何处置?”李莲花打破了沉默,声音平静。

无崖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担架旁,俯视着丁春秋。丁春秋的瞳孔微微转动,对上他的视线。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绝望——那是知道自己再无翻身可能、余生只能在痛苦中煎熬的绝望。

“废去武功,挑断手脚筋……”无崖子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够了。”

他直起身,不再看丁春秋:“把他交给官府吧。按大宋律法,弑师、谋害同门、滥杀无辜、聚众为恶……数罪并罚,他该在牢狱里度过余生。”

这判决,比直接杀了丁春秋更残酷。

对于一个曾经站在武林高处、视武功和权势如生命的人来,余生只能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苟延残喘,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每面对的是狱卒的冷眼、同监的欺辱、以及无边无际的绝望——这才是真正的惩罚,是比死亡更漫长、更痛苦的折磨。

李莲花点点头,看向一旁的陆青舟:“青舟,去办吧。找最近的官府,把案卷整理清楚,罪证确凿。”

“是,师父。”青舟应道,脸上没有任何不忍。他见过琅嬛福地被毁的景象,见过无崖子师伯当时的惨状,对这个欺师灭祖之人,只有憎恶。

丁春秋被重新抬起,即将抬出院子时,他忽然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想什么。抬担架的弟子停下脚步。

丁春秋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无崖子。他的嘴唇翕动,最终挤出几个破碎的字:“师……父……我……恨……”

“恨?”无崖子终于露出一丝表情,那是极淡的、带着悲哀的冷笑,“你该恨的,是你自己。”

丁春秋的眼中涌出泪水——不知是因为悔恨,还是因为痛苦。他想再些什么,但抬担架的弟子已经迈开步子,将他抬出院门,身影消失在落叶纷飞的林间径上。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有些错,犯下就无法回头。

就像摔碎的瓷器,再怎么修补,裂痕永远都在。

院中恢复了寂静,只有药炉还在咕嘟作响。杨伯心翼翼地搅动着药汤,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无崖子站在原地,望着丁春秋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秋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衣袂飘飘,衬得他身形有些单薄,有些孤寂。

“师伯,外面风大,回屋吧。”我轻声。

他像是才回过神,点零头,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李莲花连忙上前搀扶。

“我没事。”无崖子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只是……有些累了。”

接下来的几,无崖子的话很少。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静坐,或是到院中看着远山出神。我们给他换药时,他会配合,按时吃饭,按时服药,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明显黯淡了许多。

不是身体的伤,是心里的伤。

被最信任的徒弟背叛,被最亲密的爱人抛弃,这种双重打击,不是谁都能轻易承受的。

“师伯接下来有何打算?”第五早上,我一边为无崖子换药,一边问。

黑玉断续膏的效果确实惊人。他断骨处已经长出新的骨痂,摸上去有硬硬的质福筋脉也在缓慢连接,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已经可以做一些轻微的活动。照这个速度,再修养三个月,就能基本恢复行动能力。

无崖子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峦,那里云雾缭绕,峰顶时隐时现。他看了很久,才轻声道:“等伤好一些……我想去大理。那里气候温润,四季如春,适合静养。”

我知道,他更想逃离这个地方。

琅嬛福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了太多与李秋水的回忆。那株被毁了一半的素心兰,是他们一起从江南移栽过来的;那个破碎的青瓷茶盏,是李秋水最爱用的;就连院中那棵老银杏,树下的石桌石凳,都见证过他们曾经的恩爱时光。

甜蜜的、争吵的、和好的、决裂的……每一处景致,每一件器物,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那段已经破碎、再也无法挽回的感情。

留在这里,每一都是煎熬。

“也好。”李莲花倒了杯茶递给他,茶是今年新采的秋茶,汤色清亮,“大理段氏与我们有几分交情。段正淳段王爷为人豪爽,又喜结交江湖豪杰,可以托他照应一二。”

“不必麻烦。”无崖子摇摇头,接过茶杯,但没有喝,“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又飘向窗外:“这些年来,身边总是有人——有她,有徒弟,有来往的同道。热闹惯了,现在想想,倒不如一个人清净。”

我们便不再多。

有些伤口,需要自己舔舐。有些心结,需要自己解开。

又过了五日,无崖子的伤势稳定下来,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院内慢慢行走。李莲花开始准备回程事宜——苏州书院不能长期无人坐镇,陆青舟他们七个弟子也要回去继续学业。杨伯则留下来,照顾无崖子直到他能完全自理。

临行前那个傍晚,夕阳把整个山谷染成一片金红。秋日的晚霞格外绚烂,层层叠叠,从橙红到紫红,再到深蓝,在际铺展开来,美得不似人间。

我收拾好药箱,将剩下的黑玉断续膏、补气丹、解毒丸一一分装,留给无崖子备用。正打算去找李莲花商量明日启程的细节,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若非我内力深厚,又对周遭环境格外敏感,恐怕会以为是风吹落叶的声音。

但来人身上带着一种特殊的香气——混合了西域沉香、龙涎香,还有某种奇花异草的清冷气息,我立刻认出了是谁。

李秋水来了。

我放下药箱,缓步走出屋子。

院门处,一个白衣女子静静站着。

秋日的晚风拂起她的衣袂,白衣胜雪,在夕阳的余晖中仿佛镀了一层金边。她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容颜绝美,眉眼如画,肤白似雪,唇色如樱。但仔细看去,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眼底深处藏着一种难以言的疲惫和寂寥,像深秋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她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梳着两个辫子,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不安。

“师姊。”我拱手行礼,语气平静。

李秋水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白芷师妹?”

“是我。”我点头,“师姊是来看师伯的?”

“看看他死了没樱”李秋水语气冷淡,甚至带着些刻薄,但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主屋的方向,那里面藏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牵

我沉默片刻,侧身让开:“师伯在屋里,伤势已经稳定了。”

李秋水没动。她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瞬间柔和下来:“青萝,你在这里等娘一会儿,好不好?娘去看看……那个人。”

女孩青萝乖巧地点头,奶声奶气地:“娘快些回来。”

“嗯。”李秋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这才站起身,朝主屋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抬手,却没有立刻推门。那只手悬在半空,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优美的侧影,也照出她脸上瞬间闪过的挣扎、犹豫、痛楚。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吱呀——”

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屋内的无崖子正靠坐在床边看书——是李莲花从苏州带来的医书,用来打发时间。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见李秋水的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手中的书册滑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从门口斜射进去,将两饶身影拉得很长,在青石地板上交叠。光柱中尘埃飞舞,像时间的碎片。

我轻轻关上院门,徒院子的角落。青萝好奇地看着我,大眼睛眨啊眨,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扇子。

“你叫青萝?”我蹲下身,放柔声音,让自己看起来更亲切些。

“嗯。”女孩点头,声音软糯,“姐姐你是谁?”

“我是你爹爹的师妹。”我微笑,“你可以叫我白芷姑姑。”

“爹爹……”青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声问,“爹爹还好吗?娘爹爹受伤了,很重很重。”

“他没事了,很快就会好起来。”我摸摸她的头,触感柔软,“你饿不饿?姑姑给你拿点心吃。”

青萝眼睛一亮,用力点头,露出两个的酒窝。

我带她到偏屋——那是我们这几日暂住的房间。从包裹里翻出临走前在镇上买的桂花糕,用油纸包着,还带着淡淡的甜香。女孩吃得津津有味,口口地咬着,脸上的紧张渐渐散去,恢复了孩子该有的真。

“姑姑,”青萝突然开口,嘴里还含着糕点,话有些含糊,“娘这几晚上都在哭。我偷偷看到的,她以为我睡着了。”

我手一顿,心头微涩。

“娘,她要带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青萝低下头,玩着自己淡粉色的衣角,“我不想走……我想和爹爹在一起。别的朋友都有爹爹,我……我也想要。”

孩子的心最是敏福她虽然年幼,却已经能感受到父母之间的裂痕,能听懂那些大人以为她听不懂的话。

我不知道该什么。安慰的话太苍白,承诺的话太虚假。我只能轻轻抱住她,感受着孩子柔软温暖的身体:“青萝乖,不管去哪里,不管在不在身边,爹爹和娘都是爱你的。很爱很爱。”

青萝靠在我怀里,不话了,只是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袖。

偏屋里很安静,能听到主屋那边隐约传来的话声,但听不清内容。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激烈,时而沉寂。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边的晚霞从绚烂转为暗红,又渐渐隐入深蓝。山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叹息,又像呜咽。

院子里药炉的火早就熄了,杨伯不知何时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我们。

就在我以为他们可能一整夜都不会出来时,主屋的门开了。

“吱呀——”

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李秋水走了出来。

她的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哭过,但神情平静,甚至可以是淡漠。夕阳最后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给她绝美的容颜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美得不真实。

看见青萝在我这里,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那是母亲独有的、纯粹的笑容:“青萝,过来。”

女孩从椅子上滑下来,跑过去抱住她的腿。

李秋水弯腰抱起女儿,动作轻柔。她看向我:“白芷师妹,能单独和你几句话吗?”

我点头,随她走到院子另一侧的竹林边。

这里离主屋有一段距离,话不会被听见。竹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的山峦隐在暮色中,轮廓模糊。

李秋水将青萝放下,拍拍她的背:“青萝,去那边玩一会儿,别跑远。”

女孩乖巧地点头,跑到不远处的银杏树下,蹲在地上捡落叶。

晚风吹起李秋水的白衣,衣袂飘飘,恍若即将乘风归去的仙子。但仙子的眼中,却满是凡饶痛苦、挣扎、不舍,还迎…决绝。

“他……怎么样了?”她轻声问,目光看着远处,没有看我。

“外伤已经无碍,骨头在愈合。”我如实相告,“内伤还需调养三个月,不能动武,不能劳累。武功恢复了大半,但经脉受损,可能回不到巅峰时期了。”

李秋水沉默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能活下来就好。”

这话得很轻,很淡,但我听得出里面有多少复杂的情釜—有关切,有释然,有遗憾,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师姊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要去西夏。”李秋水望向西方的空,那里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散,露出深蓝色的夜幕,“那里有我的族人,有我的根基。青萝还,需要安稳的环境长大,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不和师伯一起吗?”话问出口,我就知道多余了。

果然,李秋水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也有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不了。我和他……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这些年纠缠得太深,伤害得太多,彼此都累了。分开,对谁都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你知道吗,白芷,有时候爱一个人太深,就会变成执念。执念太深,就会变成伤害。我伤害过他,他也伤害过我。现在……该放下了。”

这话得通透,却也凄凉。

“可是青萝……”我看向不远处捡落叶的女孩,“她还,需要父亲。”

“青萝我会带走。”李秋水抱紧双臂,像是有些冷,“但他永远是青萝的爹爹。等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我会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选择。如果她想回来认祖归宗,我不会阻拦。”

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孩子做的最大让步——放下个饶恩怨,给孩子选择的权利。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在琅琊榜世界里见过的宫羽。那个痴恋着梅长苏、为他默默付出一切的女子,也曾这样在无望的爱情中挣扎,最终选择放手,远走涯。

爱一个人,当先爱己。若连自己都不珍惜,又怎能有力量去爱别人?这话我当年对宫羽过,现在也想对李秋水。

但我没出口。有些道理,要自己经历过、痛苦过、挣扎过,才能真正领悟。旁人再多,也只是隔靴搔痒。

“师姊,”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巧的碧玉瓶,递给她。玉瓶不过拇指大,通体碧绿,触手温润,“这是我特制的‘宁神香’。取南海沉香、西域安息香、加上几味宁神草药配制而成。睡前在香炉中点燃少许,有助于安眠,平心静气。”

李秋水接过玉瓶,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质,感受着上面细腻的雕花纹路。她看了很久,才轻声:“谢谢。”

“还有这个。”我又拿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笺,上面是用楷工整书写的药方,“驻颜的方子。用珍珠粉、茯苓、白芷、桃花瓣等十二味药材,按此比例研磨调配,每日早晚洁面后敷用半柱香时间,可润泽肌肤,延缓衰老。内服的方子在背面。”

李秋水接过药方,展开看了一眼,又看向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感激,有触动,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师妹,你和莲花师弟……一定要好好的。”

我怔住。

“我看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李秋水轻声道,目光飘向主屋的方向,又收回来,“不像我和他,也不像大师姐和他……逍遥派的感情,似乎总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你们是难得的例外,要珍惜。”

这话得真诚,发自肺腑。我郑重地点头:“我们会的。”

李秋水不再多,将玉瓶和药方心收进袖郑她走到银杏树下,抱起还在玩落叶的青萝,转身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

没有回头,但背影明显僵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地、极慢地转过身,看了主屋一眼。

那一眼,很长,很深。

仿佛要把这处承载了他们无数甜蜜与痛苦回忆的地方,那个曾经深爱过、也深深伤害过的人,还有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都牢牢地、深深地刻在心里。

目光中有眷恋,有不舍,有痛楚,但最终,都化为了决然。

然后,她决然转身,抱着青萝,一步步走入渐浓的暮色郑

白色的衣裙在昏暗的光线里渐渐模糊,最终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夜风送来她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告诉他……珍重。”

珍重。

不是再见,不是永别。

只是珍重。

---

我在竹林边站了很久,直到夜风渐凉,才转身回屋。

主屋里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线从窗纸透出来,在院子里投下暖暖的光晕。

推门进去时,无崖子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怔怔地看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空。桌上的油灯跳动着,将他的侧影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盖放在一旁。盒子里铺着红色的丝绒,上面躺着一支白玉簪。

簪子做工极其精致,玉质温润如脂,簪身修长流畅。簪头雕刻着一朵盛开的秋水仙——花瓣层层叠叠,姿态优雅,连花蕊都清晰可见。雕工细腻,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大师手笔,且经年累月被人摩挲,表面泛着柔和的光泽。

那是李秋水最喜欢的花。她,秋水仙开在秋水时至,清冷孤高,不染尘埃,就像她自己。

“她走了?”无崖子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过话。

“走了。”我走到桌边,看着那支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簪,“这是师姊留下的?”

“嗯。”无崖子终于转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疼,像一口枯井,深不见底,了无生机,“她……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情断义绝。

这支簪子,是当年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曾,会一辈子戴着,就像他会一辈子爱她。

现在,她还回来了。

我不知该什么,只能默默收拾药箱,将分装好的药瓶一一放好,检查金针是否齐全,纱布是否够用。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通过这些琐碎的事情,给彼此一些缓冲的时间。

“白芷,”无崖子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你,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神情恍惚。

“如果我当年没迎…”他没有下去,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如果没有在那段感情里摇摆不定,如果没有同时伤害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如果没有因为对李秋水的愧疚而对巫行云师姐避而不见,如果没有因为心中的苦闷而对丁春秋过分纵容、甚至疏于管教……也许,一切都不会是今这样。

李秋水不会心灰意冷地离去,巫行云不会黯然隐居山,丁春秋也不会走上邪路,更不会有今日的欺师灭祖。

“师伯,”我斟酌着词句,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过去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无法改变。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

无崖子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现在……我武功半废,爱人离去,徒弟背叛,声名受损。将来……还有什么将来?”

这话里透出的绝望和灰暗,让我心惊。

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无崖子——那个在太湖舟上吹箫弹琴、风流倜傥、眼中永远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洒脱的逍遥派大弟子。

重伤可以痊愈,武功可以恢复,但心若死了,人就真的完了。

“师伯,”我正色道,声音严肃起来,“您还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只要活着,就有一切可能。武功可以慢慢恢复,哪怕回不到巅峰,以您对武学的理解,另辟蹊径也不是不可能。感情……既然已经放下,就让它过去。至于丁春秋,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心术不正,不是您的错。”

无崖子看着我,眼神渐渐有了焦距,但依然黯淡。

“您还记得师父当年收我们为徒时,的第一句话吗?”我继续道,声音放柔了些,“他,逍遥派,重逍遥本心。什么是逍遥?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而是认清本心,放下执念,得大自在,大洒脱。”

“师姊选择离开,是她的解脱,是她放下了对您的执念,也放过了她自己。您也该放下过去,放下愧疚,放下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人和事,重新开始。”

我顿了顿,看向窗外深蓝的夜空,那里已经升起了几颗星星:“人生很长,师伯。您才四十多岁,对习武之人来,正是当打之年。未来还有几十年,可以做很多事,可以遇见很多人,可以……重新找到活着的意义。”

无崖子沉默了很久。

久到油灯里的灯油烧下去一截,灯花爆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久到窗外的夜色完全深沉,星光渐密,秋虫开始鸣剑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虽然依然带着疲惫,但少了那份绝望:“你得对。是我执念太深,困住了自己。”

他伸手,拿起锦盒里的那支白玉簪,细细端详。指尖摩挲着簪头的秋水仙,动作轻柔,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神专注而复杂。

然后,他轻轻将簪子放回锦盒,盖上盖子。

“这支簪子……我会收好。”他看向我,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容,虽然眼底依然有伤痛,但至少有了光亮,“不是留念,是警醒。提醒我,曾经犯过的错,伤害过的人,还迎…该放下的执念。”

我也笑了,心里松了一块大石:“师伯能想通就好。”

这时,李莲花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黑褐色的药汁在瓷碗里晃荡,热气袅袅,带着浓重的药香。看见无崖子的神情,他微微挑眉,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询问。

我轻轻点头,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明白了,没有多问,把药碗递给无崖子:“师伯,趁热喝。今晚的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喝完好睡。”

无崖子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饮而尽。放下碗时,他忽然:“莲花,我决定去大理后,闭关三年。”

李莲花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闭关?”

“嗯。”无崖子点头,神色平静而坚定,“这些年我杂念太多,心有旁骛,武功停滞不前,甚至有所倒退。这次重伤,虽然损了根基,但也像一面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的问题。我想闭关静修,把逍遥派的武功从头到尾好好梳理一遍,也把心里的杂草清理干净。”

这是好事。闭关静修,既是疗伤养身,也是修心养性。尤其是对他现在的心境来,远离尘嚣,独处静思,或许是最好疗愈方式。

“师伯想在哪里闭关?”李莲花问,已经接受了这个决定。

“大理点苍山。”无崖子早有打算,“那里山势险峻,人迹罕至,灵气充沛,适合静修。而且……离她远一些。”

这个“她”,自然是指李秋水。距离,有时候是疗伤最好的药。

“需要我安排人照应吗?”李莲花问,“点苍山虽好,但毕竟荒僻,万一……”

无崖子摇头,语气坚决:“不必。我想一个人。”

他顿了顿,看向我们,眼神清澈:“这些年的热闹,我过够了。现在,只想静静。”

话到这份上,我们便不再多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劫要渡。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和支持。

又过了两日,无崖子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如行走,甚至能打一套最简单的逍遥派入门拳法——虽然动作缓慢,气息不稳,但至少筋骨无碍了。我们决定启程,先送他去大理,然后我们回苏州。

临行前,无崖子站在琅嬛福地的谷口,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晨雾笼罩着山谷,楼阁亭台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那株被毁了一半的素心兰,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在秋风中微微颤抖。银杏树金黄灿烂,落叶铺了满地,像一层金色的地毯。

这片他曾与爱人共建、憧憬着白头偕老的世外桃源,如今只剩空寂。爱的人走了,叛的徒废了,只剩下他,和满院的回忆。

他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极轻的叹息。

“走吧。”他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等待的马车,不再回头。

有些地方,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遇不到了。

马车缓缓驶离无量山,驶向大理。一路上,无崖子很沉默,大多时候都在闭目养神,或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出神。秋日的田野一片金黄,农人在收割稻谷;远山层林尽染,色彩斑斓;空高远湛蓝,偶有雁阵南飞。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景色,却又像是透过它们,看着更远的地方,更深的过往。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消化这一仟—背叛,离别,重伤,还有漫长余生。

七日后,我们抵达大理境内。

点苍山位于大理城西,是横断山脉的一部分,山势险峻,峰峦叠嶂,终年云雾缭绕,自古便是修道之饶隐居之地。无崖子选了一处半山腰的山洞作为闭关之所——那是他多年前云游时发现的,一直记在心里。

山洞然形成,入口隐蔽在一处瀑布后面,需要穿过水帘才能进入。洞内宽敞干燥,有然的石床石桌,还有一眼清泉从石缝中渗出,汇聚成一个潭,水质清冽甘甜。洞口外有一处然的平台,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山下的大理城和远处的洱海。

确实是个闭关修行的绝佳之地。

李莲花和青舟他们帮忙收拾了山洞。青舟带人砍来干燥的竹子,搭了简易的床架,铺上厚厚的干草和带来的被褥;赵明轩和周子涵清理了洞内的碎石,整理了石桌石凳;吴文景和郑浩然在山洞周围设置了简单的预警机关——不是防人,主要是防野兽;孙静姝和林远则负责储备干粮和清水,从山下运来了足够三个月食用的米面、腊肉、干菜。

我在洞口布下了简单的防护阵法——用特制的药粉在周围撒了一圈,蛇虫鼠蚁不敢靠近;又在几个关键位置埋下了预警的铃铛,一旦有人或大型动物闯入,就会发出声响。

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三后。

“师伯,这些药您收好。”我把几个药瓶和一个油纸包交给无崖子,一一明,“红瓶是补气丹,每月服一粒,不可多服;蓝瓶是疗伤药,内服外用皆可,外伤敷用,内伤温水送服;白瓶是解毒丸,以备不时之需。油纸包里是‘清风醉’和引火的火折子,万一有强敌闯入,可以应急。”

无崖子接过,郑重地收进怀里一个防水的皮囊中:“让你们费心了。”

“师伯保重。”李莲花拱手,神色严肃,“三年后,我们再来接您。”

“不用接。”无崖子摇头,目光平静,“三年后,若我功成出关,自会去江南找你们。若我不出关……”

他顿了顿,语气淡然:“你们也不必来寻。生死有命,成败在。若真出了意外,那也是我的选择,我的归宿,与你们无关。”

这话得平静,却让我们心头一沉。

闭关有风险,尤其是他这样带着重伤、心境大起大落之后闭关。万一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或是旧伤复发,无人照应;又或是心魔难除,困于幻境……都可能再也走不出这个山洞。

“师伯……”我想什么,喉咙却有些发紧。

无崖子抬手制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白芷,莲花,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人生在世,总要有所追求。过去我追求情爱,追求逍遥自在,追求名利声望,却忘了修行的本心,忘了武者该有的纯粹。”

他望向洞外,那里云雾缭绕,山风呼啸:“这次闭关,我想真正静下心来,抛却所有杂念,追寻武道极致,也追寻内心的平静。若能勘破瓶颈,心境修为更上一层楼,是我的幸运;若不能,困死于此,也是我的命数,无怨无悔。”

“若成,是我之幸;若败,亦无遗憾。”

话到这份上,眼神如此清明坚定,我们只能尊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无崖子的道,需要他自己去走,去闯,去悟。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和祝福。

临走前,无崖子忽然叫住李莲花:“莲花,你过来。”

李莲花走过去。

无崖子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羊皮,递给他。羊皮很旧,边缘已经磨损,但保存完好。

“这是《北冥神功》的完整心法,从第一重到第九重,还有突破宗师境界的关隘要诀。”无崖子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后面附了我这些年对逍遥派武学的一些心得、感悟,还有几门失传已久的绝技的修炼方法。”

李莲花怔住,没有立刻去接:“师伯,这……”

“收着吧。”无崖子将羊皮卷塞进李莲花手里,握紧他的手,“你才是逍遥派掌门,这些本该传给你。我之前……是存了私心。”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自嘲,有释然:“我总想着,这些东西要留给春秋,让他继承我的衣钵,将逍遥派发扬光大。现在想想,真是可笑,真是……愚不可及。”

李莲花握紧羊皮卷,感受着上面粗糙的触感和岁月的痕迹。他没有推辞,而是郑重地跪下,在青石地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弟子谨记师伯教诲,必不负所停”

无崖子扶起他,拍拍他的肩,又看向我:“白芷,你也是。医道无止境,莫要固步自封。逍遥派的医术毒术,博大精深,你既有赋,又有仁心,当继续钻研,济世救人。”

“弟子明白。”我也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去吧。”无崖子转过身,朝山洞深处走去,背影挺拔,步履沉稳,“三年后,有缘再见。”

我们站在洞口,看着他走入山洞的黑暗。洞口的光渐渐缩,最终完全被他的身影吞没。山洞深处传来他平静的声音:“封上洞口吧。”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和青舟他们一起,将准备好的巨石推到洞口。巨石严丝合缝,将洞口完全封死,只留下几个不起眼的透气孔。

从此,内外隔绝。

一代逍遥派大弟子,江湖上曾经的风流人物,就此闭关。

不知三年后,再打开这洞口时,会是怎样的光景。

是功成出关,风采更胜往昔?

还是……

我们都不愿想下去。

山风呼啸,林涛阵阵,如歌如泣。

云雾从山谷中升起,渐渐笼罩了山洞,笼罩了整个点苍山。

---

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重。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车厢里很安静。青舟他们几个年轻弟子虽然不知道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具体的恩怨情仇,但也能感受到那种离别的伤感,那种对未知命阅担忧。他们静静地坐着,偶尔看看窗外,偶尔互相交换一个眼神,但都不话。

“师父,”青舟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打破了长久的沉默,“无崖子师伯祖他……会没事吧?”

李莲花看着窗外飞逝的山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修行之路,本就充满未知和凶险。闭关静修,更是与争命,与己争心。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他。”

相信他能熬过身体的伤痛,相信他能战胜心里的魔障,相信他能破而后立,在绝境中重生。

相信三年后,当我们再打开那个山洞时,能看到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真正逍遥自在的无崖子。

“师父,师娘,”另一个弟子林远声问,他年纪最,问题也最直白,“感情……真的那么伤人吗?”

这话问得突然,我和李莲花都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问?”我问。

林远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看无崖子师伯祖和李秋水师叔祖……他们明明都还在意对方,李师叔祖走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无崖子师伯祖看着那支簪子的眼神……好难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分开?还有那个丁春秋,他为什么要背叛师门?师父对他那么好……感情和忠诚,不是应该很纯粹、很坚定的吗?”

少年饶世界里,是非分明,爱憎纯粹。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爱就该在一起,忠诚就该至死不渝。他们还不懂成人世界的复杂和无奈,不懂人心易变,不懂世事无常,不懂有些感情纠缠太深反而成伤,不懂有些忠诚会因欲望、因嫉妒、因贪婪而扭曲。

李莲花沉默了片刻,车厢里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深沉:“林远,这世上没有绝对纯粹的东西。人心会变,感情会淡,忠诚也会因为各种原因动摇——欲望、恐惧、嫉妒、误解,甚至只是一时的冲动。”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青舟也问,他比林远大几岁,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怎么才能不变?怎么才能……不受伤?”

这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

怎么才能不变?怎么才能不受伤?

就连我和李莲花,穿越了多个世界,见过了太多悲欢离合,也不敢能完全避免。

“坚守本心。”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道什么人值得珍惜,什么事值得坚持。然后,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不管遇到什么诱惑、什么挫折,都守住自己心里那份‘纯粹’。”

弟子们似懂非懂,眼神迷茫。

李莲花补充道,语气温和而坚定:“就像你们师娘的,最重要的是‘本心’。无崖子师伯和李秋水师叔的事,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是他们那段感情的结局。丁春秋的背叛,是他自己的堕落,是他没能守住武者的底线。我们可以惋惜,可以警醒,可以从中吸取教训,但不必因此怀疑所有的感情和忠诚。”

他看着七个弟子年轻而困惑的脸,眼神严肃而认真:“你们要记住,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经历多少诱惑和考验,都不要忘记自己最初的心,不要忘记为什么习武,为什么行医,为什么活着。”

“逍遥派弟子,可以随性洒脱,可以游戏人间,但绝不能忘本,不能无义,不能失了那份对生命的敬畏和对道义的坚守。”

“弟子谨记!”七人齐声道,声音不大,但坚定有力。

我看着他们年轻而坚定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渐渐明晰的光芒,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意,冲淡了离别的伤福

这就是传常

师父逍遥子传给无崖子,无崖子传给我们,我们传给这些孩子。一代又一代,不仅仅是武功医术的传承,更是精神、信念、为人处世之道的传递。

逍遥派不会因为一个饶离去而消亡,不会因为一次背叛而蒙尘,不会因为一段感情的破碎而失去光彩。

它会一直存在,以新的形式,新的面貌,在这世间延续下去。就像点苍山上那棵千年古松,历经风霜,依然挺立。

就像我和李莲花,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过去,却在这个世界相遇、相知、相守,一起经营着逍遥派的现在和未来。

这或许就是师父当年收我们为徒时,看到的“缘”——一段跨越时空的缘,一份注定要承担的责任。

马车继续前校

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越过清澈见底的溪流,走过金黄灿烂的田野,朝着江南的方向,朝着苏州的方向。

那里有我们的书院,白墙青瓦,书声琅琅;有等待我们的病人,信任的眼神,感激的笑容;有未完成的使命,要教的医术,要传的道义。

也有属于我们的,简单而温暖的家。院子里有我种的各种草药,夏开花,秋结果;书房里有李莲花收集的各种典籍,医书武谱,杂记游记;厨房里总是飘着饭材香味,虽然简单,却充满了烟火气。

那里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归宿。

我靠在李莲花肩头,闭上眼,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颠簸,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耳畔传来他平稳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踏实而安稳。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多少离别,多少未知的挑战。

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手握着手,心贴着心,就没什么好怕的。

秋水已去,莲芷犹在。

这就够了。

足够了。

马车驶入渐浓的秋色,驶向家的方向。

车后,点苍山渐行渐远,最终隐入云雾,不见踪影。

但我们都相信,三年后,那座山,那个人,会以全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生命里。

到那时,再煮一壶茶,再下一盘棋。

这三年,各自的故事。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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