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二月初二，佐贺城。
早春 的寒意 依旧料峭，佐贺城 本丸 的庭园 中，几株 早 樱怯 生生地 绽 出零 星的 花 苞，却 无 人有 心赏 玩。庭 园旁 的茶 室内，气 氛比 室外 的 气更 加冰 冷凝 重。
肥 前锅 岛家 的家 督锅 岛胜 茂（ 年近 四旬， 锅 岛直 能之 侄， 此 时已 接替 病重 的直 能主 事） 端 坐主 位， 面 前 的 茶 几 上， 一 碗 已 经 凉 透 的 抹 茶 纹 丝 未 动。 他 的 目 光 低 垂， 落 在 面 前 榻 榻 米 的 纹 路 上， 仿 佛 要 将 那 些 交 织 的 稻 草 看 穿。 下 方， 数 位 家 老 与 重 臣 分 列 两 侧， 人 人 面 色 沉 郁， 茶 室 内 只 有 炭 火 在 风 炉 中 偶 尔 发 出 的 细 微 噼 啪 声。
“诸 位 …… ” 锅 岛胜 茂 终 于 抬 起 头， 声 音 干 涩 而 疲 惫， “ 熊 本 城 的 情 况， 最 新 的 探 报 大 家 都 看 过 了。 明 人 围 城 已 逾 半 月， 焚 书 戮 俘， 攻 心 为 上。 城 内 粮 草 日 蹙， 人 心 浮 动。 细 川 殿 再 三 派 死 士 突 围 求 援 …… 我 等， 该 当 如 何？”
沉 默。 令 人 窒 息 的 沉 默。
“主 公！” 一 位 年 约 五 旬、 面 容 刚 毅 的 家 老 锅 岛直 之 猛 地 直 起 身， 激 动 道： “ 细 川 殿 与 我 锅 岛 家 乃 唇 齿 之 盟！ 昔 日 共 抗 龙 造 寺， 后 又 联 手 应 对 萨 摩 威 胁！ 如 今 明 寇 来 犯， 熊 本 若 陷， 下 一 个 必 是 我 佐 贺！ 唇 亡 齿 寒 啊！ 当 立 即 点 齐 兵 马， 联 络 黑 田、 立 花 诸 家， 合 力 驰 援， 内 外 夹 击， 或 可 解 熊 本 之 围， 重 创 明 寇！”
“直 之 大 人 得 轻 巧！” 另 一 位 面 相 精 明、 身 穿 儒 服 的 家 老 石 井 忠 俊 冷 冷 开 口， “ 合 力 驰 援？ 拿 什 么 合 力？ 我 锅 岛 家 的 水 军， 早 在 关 门 海 峡 就 损 失 殆 尽！ 陆 师 精 锐， 也 在 博 多 滩 头 折 损 不 少！ 如 今 城 内 可 战 之 兵， 不 过 万 余， 还 要 分 兵 防 守 各 处 要 隘、 海 岸！ 明 寇 在 熊 本 城 下 有 多 少 人？ 六 万！ 全 是 精 锐！ 还 有 那 些 能 飞 的、 能 喷 火 的 妖 器！ 我 们 这 点 兵 力 过 去， 是 解 围， 还 是 送 死？”
“难 道 就 眼 睁 睁 看 着 熊 本 陷 落 吗？” 锅 岛直 之 怒 目 而 视， “ 武 士 的 义 理 何 在？ 盟 约 的 信 义 何 在？ 今 日 不 救 熊 本， 他 日 我 佐 贺 危 急， 又 有 谁 会 来 救 我 们？”
“义 理？ 信 义？” 石 井 忠 俊 嗤 笑 一 声， 但 笑 容 中 满 是 苦 涩， “ 直 之 大 人， 你 我 都 看 到 了 明 人 在 熊 本 城 下 做 的 事！ 他 们 烧 的， 不 只 是 书， 是 我 们 倭 人 的 根！ 他 们 杀 的， 不 只 是 人， 是 在 诛 我 们 的 心！ 这 不 是 寻 常 的 战 争， 这 是 …… 这 是 文 明 的 剿 灭！ 在 这 种 力 量 面 前， 区 区 武 士 的 义 理， 又 算 得 了 什 么？ 萨 摩 的 隼 人 不 够 勇 武 吗？ 鹿 儿 岛 的 城 不 够 坚 固 吗？ 结 果 如 何？”
他 的 话， 像 一 盆 冰 水， 浇 在 每 个 人 头 上。 鹿 儿 岛 的 惨 状， 熊 本 城 下 的 焚 书 火 光， 是 所 有 人 心 头 挥 之 不 去 的 梦 魇。
“那 …… 难 道 就 束 手 待 毙？ 或 者 …… 学 对 马 宗 氏， 向 明 人 屈 膝？” 锅 岛直 之 的 声 音 低 了 下 去， 带 着 不 甘 与 屈 辱。
“主 公！ 诸 位 大 人！” 一 直 沉 默 的 另 一 位 家 老， 负 责 对 外 交 涉 与 贸 易 的 古 川 忠 广 缓 缓 开 口， 他 的 声 音 相 对 平 静， “ 明 人 势 大， 不 可 力 敌， 此 为 事 实。 然， 我 锅 岛 家 与 萨 摩 不 同， 与 明 国 并 无 直 接 血 仇， 在 博 多 的 抵 抗， 也 可 推 是 受 萨 摩、 细 川 裹 挟。 明 人 使 者 送 来 的 文 书 中， 也 强 调 ‘ 只 诛 首 恶’。 我 们 …… 或 许 不 是 ‘ 首 恶’。”
他 顿 了 顿， 观 察 了 一 下 锅 岛胜 茂 和 众 人 的 神 色， 继 续 道： “ 对 马 宗 氏 的 选 择， 固 然 …… 不 甚 光 彩， 但 至 少， 保 全 了 家 名、 领 地， 其 与 明、 朝 的 贸 易， 反 而 更 加 畅 通。 听 闻 明 人 在 鹿 儿 岛， 对 于 主 动 归 顺 的 町 人、 低 级 武 士， 也 并 未 苛 待， 反 而 以 工 代 赈， 维 持 秩 序。 他 们 要 的， 似 乎 并 非 单 纯 的 屠 戮 与 掠 夺， 而 是 …… 一 种 更 深 层 的 ‘ 臣 服’ 与 ‘ 归 化’。”
“你 的 意 思 是 …… ” 锅 岛胜 茂 的 眼 神 微 微 闪 动。
“主 公， 诸 位。” 古 川 忠 广 压 低 声 音， “ 援 救 熊 本， 力 不 从 心， 且 必 招 致 明 人 全 力 报 复， 我 佐 贺 恐 成 下 一 个 鹿 儿 岛。 死 守 待 援？ 江 户 的 援 军 遥 遥 无 期， 城 内 粮 草 能 支 持 几 时？ 明 人 的 飞 妖 器 与 巨 炮， 又 岂 是 我 们 的 城 墙 能 抵 挡？”
“为 今 之 计 …… ” 他 的 声 音 几 不 可 闻， “ 不 妨 …… 派 一 可 靠 之 人， 秘 密 接 触 明 军 大 营。 不 求 立 即 归 顺， 只 探 明 其 条 件， 为 我 锅 岛 家， 寻 一 条 …… 生 路。 同 时， 严 守 城 防， 不 给 明 人 以 口 实。 若 熊 本 …… 真 的 不 幸， 那 也 是 细 川 家 时 运 不 济， 非 我 等 不 救。 届 时， 我 们 再 做 打 算， 或 许 …… 也 不 算 太 晚。”
这 是 典 型 的 骑 墙 观 望 之 策， 既 不 立 即 背 叛 盟 友， 也 为 自 家 留 好 退 路。 茶 室 内 再 次 陷 入 沉 默， 但 这 次 的 沉 默 中， 多 了 几 分 复 杂 的 心 思 与 盘 算。
锅 岛胜 茂 闭 上 眼， 良 久， 才 疲 惫 地 挥 挥 手： “ 就 …… 按 古 川 的 意 思， 先 去 …… 接 触 一 下 吧。 务 必 隐 秘。 至 于 援 军 …… 就 我 军 正 在 集 结， 但 需 防 备 明 寇 水 师 袭 扰 沿 海， 请 细 川 殿 …… 再 坚 持 些 时 日。”
一 场 可 能 改 变 九 州 局 势 的 密 谋， 就 在 这 春 寒 料 峭 的 茶 室 中， 悄 然 定 下。 所 谓 的 “ 抗 明 联 盟”， 在 现 实 的 生 存 压 力 与 恐 惧 面 前， 裂 痕 已 深。
几 乎 在 同 一 时 间， 筑 前 福 冈 城 内， 黑 田 家 家 老 黑 田 一 成 也 在 接 见 一 位 特 殊 的 客 人 —— 从 熊 本 冒 死 突 围 而 来 的 细 川 家 使 者。
“一 成 大 人！ 我 家 主 公 已 是 危 在 旦 夕！ 明 寇 围 城 甚 急， 每 日 以 妖 法 攻 心， 城 内 粮 草 将 尽， 人 心 惶 惶！ 求 大 人 念 在 两 家 多 年 盟 好， 速 发 援 兵 啊！ 这 是 我 家 主 公 的 亲 笔 血 书！” 使 者 满 身 血 污， 疲 惫 不 堪， 跪 在 地 上 双 手 捧 上 一 卷 帛 书。
黑 田 一 成 面 色 凝 重 地 接 过， 展 开 看 了 看， 上 面 确 是 细 川 光 尚 的 字 迹， 言 辞 凄 切， 甚 至 带 着 血 泪 的 痕 迹。 他 长 叹 一 声： “ 细 川 殿 的 处 境， 我 亦 知 晓。 然 …… 明 寇 势 大， 兵 锋 正 盛。 我 黑 田 家 在 博 多 新 败， 损 兵 折 将， 元 气 未 复。 此 时 若 仓 促 出 兵， 只 怕 …… 非 但 救 不 了 熊 本， 反 会 将 祸 水 引 向 我 福 冈 啊。”
“可 是 大 人！ 唇 亡 齿 寒 啊！ 熊 本 若 陷， 明 寇 下 一 步 必 定 …… ”
“我 知 道。” 黑 田 一 成 打 断 他， 脸 上 露 出 为 难 之 色， “ 但 我 黑 田 家 如 今 能 用 之 兵， 不 过 八 千， 还 要 分 守 各 处。 即 便 倾 巢 而 出， 又 能 对 六 万 明 寇 大 军 构 成 多 大 威 胁？ 不 过 是 以 卵 击 石。 更 何 况 …… ” 他 压 低 声 音， “ 据 我 所 知， 锅 岛 家 那 边 …… 似 乎 也 没 有 出 兵 的 迹 象。 仅 我 一 家 孤 军 前 往， 无 异 于 送 死。”
使 者 脸 色 惨 白， 他 明 白 了 黑 田 一 成 的 意 思。 所 谓 的 盟 约， 在 生 死 存 亡 面 前， 已 经 变 得 脆 弱 不 堪。
“不 过， 细 川 殿 放 心。” 黑 田 一 成 话 锋 一 转， “ 我 已 再 次 派 出 快 马， 向 江 户 将 军 大 人 泣 血 求 援！ 同 时， 我 会 加 紧 征 发 粮 草， 囤 积 于 城 内， 做 好 长 期 固 守 的 准 备。 若 将 军 大 人 的 援 军 能 至， 或 明 寇 攻 打 熊 本 受 挫， 我 必 率 军 出 击， 与 细 川 殿 内 外 夹 攻！ 在 此 之 前 …… 还 请 细 川 殿， 务 必 …… 坚 持 住。”
一 番 话， 得 冠 冕 堂 皇， 实 则 等 于 什 么 都 没 答 应。 使 者 失 魂 落 魄 地 被 送 了 出 去。
待 使 者 离 开， 黑 田 一 成 的 脸 色 立 刻 阴 沉 下 来。 他 对 身 旁 的 心 腹 低 声 道： “ 加 强 城 防， 尤 其 是 面 向 有 明 海 的 方 向。 明 寇 水 师 的 动 向， 要 时 刻 盯 紧。 还 有 …… 派 几 个 机 灵 的 人， 去 佐 贺 那 边 探 探 风 声， 看 看 锅 岛 家 到 底 在 打 什 么 主 意。 至 于 江 户 的 援 军 …… ” 他 苦 笑 一 声， “ 就 当 是 安 慰 细 川 家 吧。 我 们， 恐 怕 要 做 好 最 坏 的 打 算 了。”
与 尚 在 犹 豫 观 望 的 锅 岛、 黑 田 不 同， 位 于 九 州 东 北 部、 实 力 相 对 较 弱 且 与 细 川 家 关 系 一 般 的 丰 后 大 友 氏， 面 对 明 军 的 压 力 和 使 者 的 威 胁， 做 出 了 更 为 直 接 的 选 择。
冈 城 内， 大 友 氏 当 主 大 友 义 乘 在 接 见 了 明 军 使 者、 听 闻 了 鹿 儿 岛 与 熊 本 的 惨 状 后， 几 乎 没 有 多 做 犹 豫， 便 在 一 份 事 先 准 备 好 的 “ 恭 顺 誓 书” 上 签 字 画 押。 誓 书 中， 大 友 氏 承 认 大 明 皇 帝 的 宗 主 权， 承 诺 不 再 与 其 他 抗 明 势 力 来 往， 并 愿 意 提 供 一 定 数 量 的 粮 草 作 为 “ 犒 军 之 资”， 换 取 明 军 不 进 攻 其 领 地 的 保 证。
“主 公 …… 如 此 是 否 …… 有 失 武 家 体 面？” 有 家 臣 低 声 问。
“体 面？” 大 友 义 乘 脸 色 灰 败， “ 萨 摩 有 体 面， 现 在 如 何？ 熊 本 即 将 不 保！ 我 大 友 家 早 已 不 复 当 年 荣 光， 拿 什 么 去 和 能 飞 遁 地 的 明 寇 讲 体 面？ 能 保 住 家 名， 保 住 领 地， 让 领 民 免 遭 兵 火， 就 是 最 大 的 体 面 了！ 速 去 准 备 粮 草！ 还 有， 将 城 内 所 有 关 于 ‘ 元 寇’、 ‘ 神 国’ 以 及 记 载 战 国 杀 伐 的 书 籍， 主 动 收 缴 起 来 …… 就 …… 就 是 为 了 防 火。”
他 的 选 择， 虽 然 看 似 软 弱， 却 是 在 绝 境 中 为 家 族 寻 求 一 线 生 机 的 务 实 之 举。 而 他 的 行 为， 就 像 第 一 块 被 推 倒 的 多 米 诺 骨 牌， 迅 速 在 九 州 其 他 实 力 较 弱、 态 度 摇 摆 的 大 名 与 豪 族 中 引 发 了 效 仿。
日 向 的 伊 东 氏、 肥 后 部 分 与 细 川 家 不 睦 的 国 人 众， 也 开 始 或 明 或 暗 地 与 明 军 接 触， 表 达 恭 顺 之 意， 甚 至 有 人 主 动 提 供 关 于 熊 本 城 防 的 情 报。 一 时 间， 九 州 大 地 上， 表 面 上 仍 是 明 军 与 以 熊 本 为 核 心 的 抗 明 势 力 对 峙， 但 在 水 面 之 下， 各 种 背 叛、 交 易、 观 望 与 自 保 的 暗 流， 已 经 汹 涌 澎 湃。
熊 本 城， 这 座 被 视 为 九 州 抗 明 精 神 象 征 的 坚 城， 在 明 军 的 铁 壁 合 围 与 高 明 的 “ 分 化 瓦 解” 策 略 下， 正 在 迅 速 地 被 孤 立、 被 掏 空， 成 为 一 座 等 待 最 后 审 判 的 、 巨 大 而 孤 独 的 囚 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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