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二月初十，对马岛严原港。
晨雾 如纱，笼 罩着 这座 位于 朝鲜 海峡 中央 的孤 岛。 码头 上， 数艘 悬挂 着 对马 宗氏 家纹 旗 的 关船 静静 泊 在 港内， 船上 的 水手 与 守军 却 不见 往日 的 松懈， 个个 神情 紧绷， 不时 向 西方 海面 张望。 自从 鹿儿 岛 大捷 与 熊本 被 围 的 消 息 接踵 传来， 这座 夹在 大明、 朝鲜 与 本国 之间 的 岛屿， 气氛 就一 比 一 诡谲。
严 原城 本丸 的密 室内， 宗氏 家主 宗 义成 正 在 接见 两位 来自 不同 方向 的 使者。 一位 是 从 佐贺 潜行 而来 的 锅岛 家 密使， 带来 了 锅岛 胜茂 关于 “ 共 同 进退” 的 暗示 与 对 明军 动向 的 探询； 另一 位， 则 是 昨夜 刚刚 抵达 的、 乘坐 舟 冒死 渡海 而来 的 江户 幕府 特使， 带来 了 将军 德川 家纲 措辞 严厉 的 质问 与 催促。
“宗义成！” 幕府 特使 是 一位 年约 四十、 面 色 倨傲 的 旗本， 他 将 一卷 盖 有 将军 朱印 的 文 书 重重 拍 在 案 几 上， “ 你 对 马 宗氏， 世 受 幕 府 恩 典， 掌 管 对 朝、 对 明 交 涉 之 权！ 如 今 明 寇 大 举 入 侵， 萨 摩 已 陷， 熊 本 危 在 旦 夕！ 将 军 大 人 屡 次 下 令， 要 你 严 守 海 峡， 阻 断 明 寇 与 朝鲜 之 联 系， 并 设 法 向 熊 本 输 送 援 助！ 可 你 呢？ 坐 视 明 寇 舰 队 自 眼 皮 底 下 通 过， 对 熊 本 的 求 援 置 若 罔 闻！ 如 今 更 是 与 锅岛 等 藩 暗 通 款 曲！ 你 眼 中 可 还 有 将军 大 人， 可 还 有 日 本 国 法？！”
宗 义成 脸色 苍白， 但 眼 神 中 却 透 着 一股 被 逼 到 绝 路 后 的 异 样 沉 静。 他 没 有 直 接 回 应 特 使 的 咆 哮， 而 是 先 对 那 位 锅岛 家 密 使 挥 了 挥 手： “ 贵 使 一 路 辛 苦， 先 请 下 去 歇 息。 贵 主 之 意， 我 已 明 了。 容 我 …… 稍 后 再 与 贵 使 细 谈。”
待 锅岛 密 使 被 带 下， 室 内 只剩 下 宗 义成 与 幕 府 特 使 二 人。 宗 义成 这 才 抬 起 头， 目 光 平 静 地 看 着 对 方： “ 特 使 大 人， 非 是 我 宗 义成 不 忠， 不 念 幕 府 恩 典。 实 在 是 …… 力 不 从 心。”
“力 不 从 心？ 你 对 马 水 军 …… ”
“我 对 马 水 军 如 何， 特 使 大 人 难 道 不 知？” 宗 义成 苦 笑 一 声， 打 断 了 他， “ 不 过 是 早、 关 船 二 三 十 艘， 兵 不 过 千 人。 如 何 能 与 明 寇 那 山 岳 般 的 铁 甲 巨 舰 对 抗？ 如 何 能 阻 断 其 与 朝鲜 的 联 系？ 我 若 真 的 依 令 行 事， 只 怕 不 出 一 日， 对 马 岛 就 会 成 为 下 一 个 鹿 儿 岛！ 我 宗 氏 一 门， 顷 刻 间 便 会 化 为 齑 粉！ 这 就 是 将 军 大 人 和 特 使 大 人 想 要 看 到 的 吗？”
“你 …… 你 这 是 畏 敌 如 虎！ 是 背 叛！” 特 使 气 得 浑 身 发 抖。
“背 叛？” 宗 义成 的 声 音 骤 然 转 冷， “ 我 宗 氏 数 百 年 来， 夹 在 日 本 与 朝鲜、 大 明 之 间， 如 履 薄 冰， 所 求 不 过 是 一 条 生 路， 是 贸 易 之 利， 是 家 名 的 存 续！ 幕 府 锁 国， 断 我 贸 易 生 路； 萨 摩 侵 琉， 招 来 明 寇 滔 兵 祸！ 如 今 大 难 临 头， 幕 府 远 在 江 户， 除 了 一 纸 空 文， 可 曾 给 过 我 对 马 一 兵 一 卒、 一 粒 粮 食 的 实 质 援 助？ 没 有！ 只 有 不 断 的 催 逼 与 斥 责！ 要 我 宗 氏 为 了 这 样 的 ‘ 恩 典 ’， 赌 上 全 族 的 性 命 吗？”
他 的 话 语 如 同 连 珠 炮 般 砸 出， 将 多 年 的 压 抑 与 怨 愤 倾 泻 而 出。 幕 府 特 使 被 他 的 气 势 所 慑， 一 时 竟 不 出 话 来。
“特 使 大 人。” 宗 义成 深 吸 一 口 气， 语 气 恢 复 了 平 静， 但 更 加 决 绝， “ 回 去 告 诉 将 军 大 人 吧。 我 对 马 宗 氏， 自 今 日 起， 与 萨 摩、 与 那 些 招 惹 明 寇 的 祸 首， 再 无 瓜 葛。 我 宗 氏 只 是 一 个 的 岛 主， 所 求 不 过 是 在 这 乱 世 中， 保 全 家 名， 让 岛 上 的 百 姓 能 活 下 去。 明 国 大 军 已 至， 其 势 不 可 挡。 我 …… 我 宗 义成， 不 能 拿 全 岛 的 性 命， 为 了 虚 无 缥 缈 的 ‘ 忠 义 ’ 殉 葬。 送 客！”
最 后 两 个 字， 他 是 对 着 门 外 的 侍 卫 喊 的。 两 名 身 披 铠 甲 的 宗 氏 武 士 应 声 而 入， 面 无 表 情 地 对 幕 府 特 使 做 了 个 “ 请” 的 手 势。
“好！ 好 一 个 宗 义成！ 你 会 后 悔 的！ 幕 府 绝 不 会 放 过 你！” 特 使 面 色 铁 青， 扔 下 狠 话， 拂 袖 而 去。
望 着 特 使 消 失 的 背 影， 宗 义成 仿 佛 被 抽 干 了 所 有 力 气， 跌 坐 在 榻 榻 米 上。 这 一 步， 终 于 还 是 迈 出 去 了。 背 叛 幕 府， 公 开 倒 向 明 国。 这 是 一 场 豪 赌， 赌 的 是 明 国 能 赢， 赌 的 是 明 国 会 信 守 承 诺。 他 想 起 了 昨 夜 秘 密 会 见 的 那 位 明 军 军 情 司 使 者 的 话： “ 宗 大 人 若 能 在 此 时 立 功， 不 仅 可 保 全 家 名 领 地， 未 来 对 马 作 为 联 系 大 明、 朝鲜、 日 本 的 枢 纽， 其 地 位 与 繁 荣， 将 远 超 昔 日。”
“来 人！” 他 猛 地 抬 起 头， 眼 中 闪 过 一 丝 决 绝， “ 立 刻 以 我 的 名 义， 草 拟 文 书！ 一、 宣 布 对 马 宗 氏 正 式 归 顺 大 明 皇 帝 陛 下， 与 江 户 幕 府 及 一 切 抗 明 势 力 断 绝 关 系！ 二、 开 放 严 原 港， 迎 接 大 明 水 师 进 驻！ 三、 征 调 所 有 船 只 与 人 手， 全 力 协 助 大 明 王 师 的 后 勤 补 给 与 情 报 传 递！ 四、 将 此 文 书， 抄 送 鹿 儿 岛 明 军 大 营、 朝鲜 釜 山 浦， 并 …… 想 办 法， 让 九 州 各 藩， 尤 其 是 佐 贺、 福 冈， 都 能 知 道！”
他 要 用 这 种 最 决 绝、 最 高 调 的 方 式， 将 自 己 和 对 马 绑 死 在 大 明 的 战 车 上， 同 时， 也 是 对 九 州 诸 藩 发 出 的 一 个 最 强 烈 的 信 号： 连 对 马 这 样 的 地 头 蛇 都 公 开 投 降 了， 你 们 还 在 等 什 么？
几 乎 在 对 马 岛 发 生 剧 变 的 同 时， 朝鲜 半 岛 最 南 端 的 要 港 —— 釜 山 浦， 也 迎 来 了 一 支 规 模 不 大 但 旗 帜 鲜 明 的 舰 队。 为 首 的 是 一 艘 悬 挂 大 明 礼 部 旗 帜 与 郑 字 帅 旗 的 大 型 座 舰， 镇 海 公 郑 成 功 亲 临 此 地。
朝 鲜 王 廷 对 于 大 明 东 征 的 态 度 极 为 复 杂。 一 方 面， 朝 鲜 作 为 大 明 最 忠 实 的 藩 属， 对 于 屡 屡 侵 犯 其 海 疆 的 倭 国 深 恶 痛 绝， 对 于 大 明 出 兵 惩 治 甚 至 是 欣 喜 的。 但 另 一 方 面， 壬 辰 倭 乱 的 惨 痛 记 忆 犹 新， 朝 鲜 对 于 任 何 可 能 再 次 将 战 火 引 向 半 岛 的 行 为 都 心 存 忌 惮， 加 之 国 内 经 过 战 乱 后 国 力 未 复， 实 在 不 愿 也 无 力 直 接 派 兵 参 战。
因 此， 朝 鲜 王 廷 对 于 明 军 的 态 度 是： 热 烈 欢 迎， 道 义 支 持， 物 资 酌 情 提 供， 但 绝 不 公 开 派 兵 介 入。 釜 山 浦 作 为 距 离 九 州 最 近 的 朝 鲜 大 港， 自 然 成 了 明 军 最 理 想 的 后 勤 补 给 与 情 报 中 转 基 地。
“东 平 君 到！” 随 着 一 声 通 传， 一 位 身 着 朝 鲜 王 室 服 饰、 年 约 五 旬 的 老 者 在 一 众 官 员 的 簇 拥 下， 登 上 了 郑 成 功 的 座 舰。
“外 臣 郑 成 功， 见 过 东 平 君。” 郑 成 功 抱 拳 为 礼， 态 度 不 卑 不 亢。 以 他 的 爵 位 与 在 南 洋 的 威 名， 对 一 位 朝 鲜 宗 室 行 此 礼， 已 是 给 足 了 面 子。
“镇 海 公 客 气 了！ 公 爷 威 名， 播 于 四 海， 今 日 得 见， 实 乃 幸 事！” 东 平 君 李 溟（ 虚 构） 连 忙 还 礼， 态 度 十 分 恭 谨。 他 知 道 眼 前 这 位 不 仅 是 大 明 的 国 公， 更 是 掌 握 着 强 大 水 师、 能 直 接 影 响 朝 鲜 海 疆 安 危 的 实 权 人 物。
双 方 在 船 舱 内 分 宾 主 落 座， 寒 暄 过 后， 很 快 进 入 正 题。
“东 平 君， 本 公 此 来， 一 是 代 我 大 明 皇 帝 陛 下， 向 朝 鲜 国 王 殿 下 问 好， 感 谢 朝 鲜 在 我 东 征 大 业 中 所 给 予 的 便 利 与 支 持。” 郑 成 功 开 门 见 山， “ 二 来， 也 是 为 了 进 一 步 加 强 我 两 国 在 此 次 战 事 中 的 合 作， 确 保 东 征 顺 利， 早 日 铲 除 倭 患， 还 东 海 一 个 清 平。”
“公 爷 所 言 极 是。” 李 溟 点 头， “ 倭 贼 凶 顽， 屡 犯 上 国 与 我 朝 海 疆， 实 为 东 海 大 患。 上 国 兵 东 征， 吊 民 伐 罪， 我 朝 自 当 竭 力 相 助。 只 是 …… 我 朝 经 壬 辰 之 祸， 元 气 大 伤， 兵 力 粮 秣， 皆 有 不 逮， 恐 难 以 直 接 派 兵 助 战 …… ”
“东 平 君 误 会 了。” 郑 成 功 摆 手 笑 道， “ 我 朝 并 无 要 朝 鲜 派 兵 之 意。 我 所 的 合 作， 主 要 在 于 三 点。”
“其 一， 后 勤 保 障。” 他 伸 出 一 根 手 指， “ 我 军 在 九 州 作 战， 所 需 粮 草、 药 材、 被 服 甚 巨。 虽 有 海 上 补 给， 然 远 道 而 来， 终 有 不 便。 希 望 朝 鲜 能 开 放 釜 山、 蔚 山 等 港 口， 作 为 我 军 的 物 资 囤 积 与 转 运 基 地。 我 军 将 按 市 价 购 买 所 需 物 资， 绝 不 强 征。 此 举 亦 可 活 跃 贵 国 南 部 商 贸。”
“其 二， 情 报 共 享。” 第 二 根 手 指 伸 出， “ 朝 鲜 与 倭 国 一 衣 带 水， 对 其 情 报 掌 握， 尤 其 是 对 马、 壹 岐 等 岛 屿 及 倭 国 西 海 道 情 况， 比 我 军 更 为 熟 悉。 希 望 双 方 能 建 立 畅 通 的 情 报 交 换 渠 道， 特 别 是 关 于 倭 国 本 州 方 面 可 能 的 援 军 动 向。”
“其 三， 也 是 最 重 要 的 一 点。” 郑 成 功 的 神 色 变 得 肃 然， “ 我 朝 皇 帝 陛 下 有 旨， 此 次 东 征， 不 仅 要 惩 治 元 凶， 更 要 从 根 本 上 杜 绝 倭 患。 待 九 州 平 定 后， 将 在 对 马 或 壹 岐 设 立 长 期 驻 军 与 官 署， 监 控 倭 国 动 向， 并 全 面 主 导 对 倭 贸 易。 届 时， 希 望 朝 鲜 能 与 我 朝 协 力， 共 同 维 持 这 一 地 区 的 海 上 秩 序 与 贸 易 安 全。 为 此， 我 们 可 签 订 一 份 更 为 正 式 的 ‘ 防 倭 同 盟 条 约’， 将 双 方 的 合 作 与 义 务 明 确 下 来。”
这 三 点， 特 别 是 最 后 一 点， 可 谓 是 一 份 极 为 厚 重 的 “ 礼 物”。 不 仅 解 决 了 明 军 当 前 的 后 勤 难 题， 更 是 将 朝 鲜 拉 入 了 未 来 东 海 新 秩 序 的 构 建 之 中， 给 予 了 朝 鲜 极 大 的 安 全 保 证 与 共 同 利 益。
李 溟 听 完， 脸 上 露 出 激 动 之 色。 他 深 知， 若 大 明 真 能 彻 底 压 服 倭 国， 并 在 对 马 海 峡 建 立 起 强 有 力 的 控 制， 那 么 朝 鲜 南 部 所 面 临 的 海 上 威 胁 将 大 为 降 低。 而 能 与 大 明 签 订 同 盟 条 约， 更 是 提 升 朝 鲜 地 位、 确 保 国 家 安 全 的 千 载 良 机。
“公 爷 所 言， 真 乃 两 国 之 福， 东 海 之 幸！” 李 溟 郑 重 道， “ 此 等 大 事， 外 臣 需 立 即 禀 报 我 王。 然 以 外 臣 之 见， 我 王 与 朝 廷 诸 公， 必 定 欣 然 应 允！ 釜 山 浦 及 一 应 所 需， 即 刻 便 可 为 上 国 兵 开 放！ 情 报 交 换， 亦 可 马 上 进 行！ 至 于 同 盟 条 约 …… 外 臣 这 就 遣 快 马 回 汉 城 禀 报， 相 信 不 日 即 有 佳 音！”
双 方 的 会 谈 进 行 得 异 常 顺 利。 当 下 午， 一 份 关 于 开 放 港 口、 提 供 后 勤 便 利 的 初 步 协 议 便 在 釜 山 浦 签 署。 而 关 于 长 期 同 盟 的 谈 判， 也 随 之 启 动。
就 在 郑 成 功 于 釜 山 顺 利 推 进 外 交 盟 约 的 同 时， 一 封 来 自 对 马 岛 的 急 报， 以 最 快 的 速 度， 通 过 朝 鲜 信 使 与 明 军 快 船 的 接 力， 送 抵 了 熊 本 城 下 的 明 军 大 营。
“好！ 宗 义成 果 然 是 个 识 时 务 的！” 刘 文 秀 看 完 急 报， 抚 掌 大 笑， 对 身 旁 的 陈 永 邦 道， “ 对 马 一 反， 釜 山 盟 约 又 成， 我 军 后 路 与 侧 翼 彻 底 稳 固， 与 朝 鲜 的 联 系 也 更 加 通 畅。 九 州 诸 藩， 此 时 恐 怕 更 是 人 心 惶 惶 了！ 侯 爷， 时 机 已 经 成 熟， 该 是 给 熊 本 城 最 后 一 击 的 时 候 了！”
陈 永 邦 点 头， 目 光 投 向 远 处 那 座 在 暮 色 中 愈 发 显 得 孤 立 的 巨 城。 对 马 反 正 与 釜 山 盟 约 的 消 息， 不 仅 是 战 略 上 的 重 大 利 好， 更 是 一 把 锋 利 的 心 理 武 器。 他 沉 声 下 令：
“传 令 全 军： 一、 将 对 马 归 顺、 釜 山 盟 约 之 事， 大 肆 宣 传， 务 必 让 熊 本 城 内 每 一 个 人 都 知 道！ 二、 各 营 加 紧 战 前 准 备， 检 查 火 炮、 器 械、 弹 药！ 三、 ‘ 苍 穹 ’ 部 队， 明 日 拂 晓 前 升 空， 对 熊 本 城 本 丸、 粮 仓、 水 源 地 进 行 最 后 一 轮 侦 察 标 定！ 四、 总 攻 时 间， 定 于 明 日 午 时 ！ 此 战， 务 求 全 胜， 一 举 克 城！”
随 着 命 令 下 达， 沉 寂 了 一 段 时 间 的 明 军 大 营， 再 次 沸 腾 起 来。 一 种 大 战 前 特 有 的 紧 张 与 兴 奋 气 息， 在 各 营 之 间 弥 漫。 熊 本 城 的 命 运， 已 进 入 了 最 后 的 倒 计 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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