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勇那副枷锁还没在刑部大牢里捂热乎,陈野的黑鱼滩清淤队已经南下六十里,到了运河中段的“济宁府”。
济宁府知府胡德才,五十多岁,圆脸微须,见面三分笑,是个出了名的“面团官”——谁捏都行,但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多抠出半文钱。听钦差陈野要来,他早早在府衙门口候着,一见陈野扛着铁锹走过来,立刻跑上前:“陈钦差!下官胡德才,恭迎钦差大驾!一路辛苦,快请入内喝茶!”
陈野把铁锹往门边一靠,咧嘴笑:“胡知府客气。茶不急喝,先聊聊正事——济宁府今年的‘田亩清查’和‘赋税简并’,进度如何了?”
胡德才笑容不变,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回大人,已清查完毕。济宁府辖三县二十一乡,共有田亩八十三万七千四百亩,其中官田十二万亩,民田七十一万七千四百亩。赋税简并也已完成,按新规,只收‘田亩税’‘人头税’两项,今年应收税粮九万六千石,折银七万八千两。”
数字报得流利,账册做得漂亮。但陈野接过册子翻了翻,眉头就皱起来了:“胡知府,你这田亩数……跟五年前户部存档的六十八万亩,差了十五万亩。这多出来的地,是上掉下来的?”
胡德才干笑:“大人明鉴,这些年百姓开荒垦田,加上水利修得好,荒地变良田,自然就多了……”
“多了十五万亩?”陈野合上册子,“济宁府三年内修了七条水渠,朝廷拨银八万两。你报上来的开荒亩数是三万七千亩——剩下那十一万三千亩,是百姓晚上偷偷种的?”
胡德才额头冒汗:“这……下官可能记错了,待回去再核对……”
“不用核对。”陈野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我这儿有济宁府老账房偷偷塞给我的‘真账’——五年来,济宁府实际田亩数没增反减,因为豪强兼并、土地抛荒,现在实有田亩五十九万亩。你多报那二十四万七千亩,是为了虚增税基,好多收税银,中饱私囊吧?”
胡德才腿一软,差点跪下。
陈野拍拍他肩膀:“胡知府,别慌。我今来,不是抓你的——赋税改革刚开始,各地都赢虚报冒领’的毛病。我给你三时间,重新核清田亩,该减的减,该免的免。三后我再来,要是还拿假账糊弄我……”
他顿了顿,咧嘴笑:“我就让你去黑鱼滩挖淤泥,一挖不够三方,没饭吃。”
胡德才脸都白了:“下官……下官遵命!”
陈野没住知府衙门,带着队伍在济宁城外河滩扎营。清淤继续干,学堂继续开,但暗中派了王石头和赵木生,分头去查济宁府的赋税实情。
王石头扮成收山货的货郎,走村串乡。赵木生则利用猎户出身的好眼力,暗中观察各乡里正、税吏的动静。
第三傍晚,两人回来汇报。
王石头先开口:“大人,济宁府赋税问题大了去了!‘田亩税’名义上按亩征收,但实际豪强地主跟官府勾结,把自家良田报成‘下田’,税减半;贫户的薄田却被报成‘上田’,税加倍!更过分的是‘人头税’——十五岁以上男丁全要交,可许多佃户家的老人、病人,早就不堪重负了!”
赵木生补充:“俺在城西‘胡家庄’盯了三——那是胡知府的本家。胡家庄有良田八千亩,但税册上只记了三千亩,还是‘下田’。庄里管事的胡三爷,坐着轿子收租,佃户交不起,他就让人牵走耕牛、搬走粮食,逼得好几户卖儿卖女!”
陈野听完,没发火,反而笑了:“胡德才这‘面团官’,揉自己家面团时,手劲儿挺大啊。”
他让莲摊开济宁府地图,手指点在胡家庄位置:“明咱们不去府衙了,直接去胡家庄——会会这位胡三爷。”
第二一早,队伍开到胡家庄外。庄门紧闭,门房老头隔着门缝喊:“庄主病重,不见客!”
陈野不恼,转头对张彪:“彪子,去附近村里请个郎中来——要最好的,就胡三爷病重,钦差大人亲自请医。”
又对王石头道:“石头,带人去庄后农田,随机挖几块田的土,看看是‘上田’还是‘下田’。”
张彪很快请来个老郎中,姓孙,在济宁行医四十年,口碑极好。王石头也挖回几袋土——土质黝黑肥沃,一捏流油,分明是顶好的上等田。
陈野敲庄门:“胡三爷,郎中请来了,开门看病吧。”
里头没动静。
陈野咧嘴笑:“不开门?成。孙郎中,您在这儿等着。彪子,去搬几捆柴火来——胡三爷‘病重’,咱们给他熏熏艾,去去病气。”
柴火堆在庄门口,刚要点燃,庄门“吱呀”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慌慌张张跑出来:“钦差大人息怒!三爷……三爷刚醒了,请大人进去话。”
陈野扛着铁锹进庄,直奔正堂。
胡三爷果然“病”在床上,盖着厚棉被,脸色蜡黄,气若游丝。见陈野来,挣扎着要起身:“草民……草民抱恙,不能全礼,请大人恕罪……”
陈野摆摆手,对孙郎中道:“孙老先生,您给瞧瞧,胡三爷这病……还能治不?”
孙郎中上前把脉,片刻后皱眉:“脉象平稳有力,只是略有虚火……不像大病啊。”
胡三爷赶紧咳嗽:“咳咳……老毛病了,心口疼,喘不过气……”
陈野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些褐色粉末:“巧了,我这儿有副‘专治装病’的奇药——辣椒粉混胡椒粉,用热水冲服,一碗下肚,什么‘心口疼’‘喘不过气’,保管药到病除。”
他笑眯眯地递给管家:“去,给胡三爷冲一碗。”
胡三爷脸都绿了,猛地坐起来:“大人!草民……草民突然觉得好多了!”
陈野乐了:“哟,我这药还没喝呢,就见效了?那胡三爷,咱们聊聊正事——你家那八千亩良田,为什么税册上只记三千亩下田?”
胡三爷冷汗直流:“这……这是官府定的,草民不知啊……”
“官府定的?”陈野转身对门外喊,“带进来!”
张彪押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进来——正是胡家庄的账房胡老六,昨晚被赵木生摸黑“请”来的。
陈野把税册拍在桌上:“胡老六,这税册是你做的吧?,怎么回事?”
胡老六早吓破哩,噗通跪下:“大人饶命!是……是三爷让做的!每亩良田只按三分之一的亩数报税,剩下的……剩下的税银,三爷和胡知府对半分!”
胡三爷瘫在床上,面如死灰。
陈野收起税册,对胡三爷道:“三爷,两条路:一,补缴五年漏税,共计六千两;二,我带你回济宁府衙,当着你堂弟胡知府的面,好好算算这笔账。”
胡三爷哭丧着脸:“草民……草民补!这就补!”
当下午,济宁府衙门口贴出了新告示。
告示是陈野口述、王石头执笔,字写得歪扭,但意思明白:
“一、济宁府即日起重核田亩,所有田产按实际土质定等,严禁以高报低、以好充次。
二、免除所有六十岁以上老人、十四岁以下孩童的人头税。
三、贫困佃户、伤残者,凭里正证明,可申请减税或免税。
四、设立‘赋税公示栏’,每月初五公布各乡税收明细,接受百姓监督。
五、凡有税吏勒索、豪强欺压者,可至城外河滩‘钦差营地’告状,匠人督察队受理。”
告示贴出,济宁城炸了锅。
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识字的念给不识字的听。有人不信:“这能当真?往年也减税,最后还不是加码?”有人犹豫:“去告状?告赢了,往后在济宁还怎么活?”
就在这时,胡家庄补缴的六千两税银,被张彪带着人一箱箱抬到府衙门口。陈野当众开箱,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刺眼。
“这些银子,”陈野高声道,“是胡家庄补缴的漏税。按新规,其中三成——一千八百两,将用于济宁府水利修缮;三成用于补贴贫户;剩下四成上缴国库。每一两怎么花,都会在公示栏写明!”
他顿了顿,又掏出一本册子:“这是胡家庄真实田亩账册的抄本,就贴在告示旁边。往后济宁府所有田亩册,都会公开——谁家有多少地、该交多少税,自己都能算明白!”
百姓们渐渐信了。有个老农颤巍巍举手:“大人……俺家五口人,就三亩薄田,往年要交五石粮,实在交不起……能减吗?”
陈野走到他面前:“老伯,您那三亩地,我去看过——是下田,按新规,每亩只交三升粮,三亩共九升。您家有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免人头税。算下来,今年您只需交九升粮——不到一斗。”
老农愣住,掰着手指算,突然老泪纵横:“九升……九升俺交得起!交得起啊!”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壮着胆子问。陈野就在府衙门口,搬了张桌子现场办公——王石头登记,莲核算,赵木生维持秩序。半工夫,受理了七十多户的减税申请。
胡德才站在衙门里,看着外头热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师爷声劝:“老爷,陈野这么搞,往后咱们还怎么……”
“闭嘴!”胡德才咬牙,“没看见曹国勇的下场吗?现在硬顶,就是找死。先顺着来,等风头过了……再!”
济宁城外的清淤营地,匠人学堂又开课了。
今陈野亲自教,教具是几袋从不同田地挖来的土。孩子们围成一圈,陈野抓起一把黑土:“这是上田的土——肥,捏着出油,一亩能打三石粮。按新规,每亩税一斗。”
又抓起一把黄土:“这是中田的土——稍差,一亩打两石。每亩税七升。”
最后抓起一把砂土:“这是下田的土——贫瘠,一亩打一石就算好收成。每亩税三升。”
他让每个孩子都摸摸、闻闻,然后问:“假如你家有十亩地,八亩上田,两亩下田,该交多少税?”
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举手:“八亩上田是八斗,两亩下田是六升——共八斗六升!”
“对!”陈野点头,“那如果税吏把你家上田报成下田,八亩只按二斗四升收,剩下六斗二升的税银,进了谁口袋?”
孩子们异口同声:“贪官!”
陈野笑了:“所以你们要认字、要会算。往后家里交税,自己先算清楚,谁也别想糊弄你们。”
他顿了顿,又:“不过光会算还不够,还得知道这税银用去哪儿了——修水渠、铺路、养兵、赈灾,都是税银出的。咱们交税,是让朝廷帮咱们办一个人办不聊大事。但要是有人把税银贪了……”
他拍拍桌上那几袋土:“就像这肥田的土,被偷走了肥力,庄稼就长不好。咱们清淤,清的是河道;查税,查的是国库——道理一样。”
孩子们听得认真。有个女孩声问:“陈大人,那俺家……能上学堂吗?俺爹女孩子读书没用……”
“谁的?”陈野瞪眼,“莲,过来!”
莲正在旁边整理账册,闻声过来。陈野指着她:“这位莲姐,是匠人督察队副队长,管着所有账目,月俸五两,见官不跪。她也是女孩子——读书没用?”
女孩眼睛亮了。
陈野对王石头:“石头,明起,学堂开女班。女孩子愿意来的,都收。课本用一样的,但加一门‘纺织记账’——女孩子心细,学好了将来能管作坊、管铺子,不比男人差。”
王石头咧嘴笑:“好嘞!俺娘正好会织布,能来教!”
济宁府的赋税新政推行到第十,京城来人了。
来的是二皇子府的长史,姓周,带着两个随从,是“奉二皇子命,巡视运河漕运新政”。但一到济宁,就直奔府衙,关起门跟胡德才谈了一个时辰。
谈完出来,周长史皮笑肉不笑地对陈野:“陈钦差,济宁府的赋税改革……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田亩重核、税收减免,固然是善政,但若因醇致府库空虚,水利不修、道路不缮,岂不是本末倒置?”
陈野正在啃窝头,含糊道:“周长史,府库空不空,得看账。胡知府,把济宁府近三年的收支账拿来,给周长史看看——是改革后空了,还是改革前就被掏空了?”
胡德才不敢动。
周长史冷哼一声:“陈钦差,殿下也是为朝廷着想。赋税乃国之根本,骤然变革,恐生民变。殿下建议,济宁府新政……暂缓施行,待各地观望后,再徐徐图之。”
陈野咽下窝头,笑了:“周长史,二皇子管着礼部吧?赋税的事,什么时候轮到礼部指手画脚了?还是……济宁府某些人,往二皇子府送的年敬太多,殿下舍不得断了这条财路?”
周长史脸色大变:“陈野!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喷人,查查账就知道。”陈野从怀里掏出本册子,“这是我刚收到的——济宁府‘胡半街’胡三爷,每年往二皇子府送的‘冰敬’‘碳敬’,加起来不少于两千两。这些银子哪来的?从漏税里抠出来的。周长史,要不要看看明细?”
周长史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
胡德才吓得魂飞魄散:“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情啊!”
陈野拍拍他肩膀:“胡知府,你现在有两条路:一,跟着二皇子硬顶,等我查清所有账目,送你跟曹国勇作伴;二,戴罪立功,把济宁府的赋税弊案,从头到尾交代清楚——包括哪些人收了胡三爷的钱,哪些人帮着他做假账。”
胡德才瘫坐在地,半晌,咬牙道:“下官……下官愿交代!”
三后,济宁府衙门口又贴出新告示:
“经查,济宁府豪强胡三,勾结官吏,隐瞒田亩、偷漏税银,现判补缴全部漏税,罚银三千两。其名下八千亩良田,除保留五百亩自用外,其余七千五百亩,由官府收回,重新分配给无地、少地佃户。”
告示一出,全城轰动。
分配当日,济宁城外河滩上人山人海。陈野让人搭起高台,台上摆着田亩册、地契、红印泥。台下,五百多户无地佃户排成长队,个个紧张又期待。
陈野站在台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分田规矩很简单——按户分,一户最多十亩,优先分给租种胡家庄田地五年以上的老佃户。田有好坏,抓阄决定,抓到哪块是哪块,不许换,不许争!”
他让莲准备了几百个纸团,每个纸团里写着田地块号、亩数。佃户们依次上台抓阄,抓到后当场按手印、领地契。
第一个上台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佃户,姓李,给胡家庄种了四十年地,累弯了腰,到头来连半分田都没樱他颤抖着手抓了个纸团,打开,念不出来——不识字。
陈野接过念:“李老栓,分得上田三亩,位于胡家庄东头水渠旁——好田!”
李老栓愣住,突然“噗通”跪下,朝着陈野磕头,又朝着京城方向磕头:“青啊……青啊……”
陈野扶起他,把地契塞到他手里:“老伯,地是朝廷分的,要谢谢朝廷。往后好好种,交了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再没人能牵你的牛、搬你的粮!”
李老栓攥着地契,老泪纵横。
分田持续到傍晚,五百多户佃户,户户有田。领到地契的人,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把地契紧紧贴在胸口,像抱着刚出生的孩子。
陈野站在台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云溪县——想起那些从无到英从饿肚子到吃饱饭的百姓。
世道或许还黑,但至少今,有一束光,照进了济宁城外这片河滩。
分完田,陈野把胡德才叫到跟前:“胡知府,看见了吗?田分了,人心就稳了。往后济宁府的赋税,按新规收——只会多,不会少。因为百姓有了自己的地,就舍得下力气,收成好了,税自然就多了。”
胡德才连连点头:“下官明白……下官一定照办。”
陈野咧嘴笑:“明白就好。明我继续南下,济宁府就交给你了。要是让我听到半点风声,你阳奉阴违……”
他拍了拍腰间那把铁锹。
胡德才浑身一颤:“不敢!下官不敢!”
夕阳西下,河滩上篝火点起。
分到田的佃户们舍不得走,围在营地外,有人送来几篮鸡蛋,有人抱来几颗白菜——都是自家最值钱的东西。
陈野不收,他们就跪着不起。最后陈野只好让王石头收下,按市价折成钱,偷偷塞回他们口袋里。
夜深了,陈野坐在篝火旁,啃着老乡送的煮鸡蛋。
莲轻声问:“哥,二皇子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吧?”
陈野把蛋黄咽下去:“肯定还有后手。但没关系,咱们走一步看一步。赋税改革这条路,既然开了头,就得走到底。”
他看向南方,运河在月光下蜿蜒如带。
前面还有多少“胡德才”“胡三爷”?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手里的铁锹还得挖,脚下的路还得走。
直到这下百姓,都能在自己的田里,挺直腰杆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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