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爷那排污口封了不到三,就变了。
起初是闷,热得人喘不过气,田里的狗都趴树荫下吐舌头。接着云从西北压过来,黑沉沉的,像口倒扣的铁锅。风起了,带着河水的腥味儿,吹得堤坝上刚插的“捐土修堤公示牌”哗啦啦响。
林知府仰头看,脸色发白:“陈大人,这云……怕是要来大的。”
陈野蹲在堤边,手指插进土里——捐来的新土已经夯实了一层,但底下那些“豆腐渣”还在。他吐掉嘴里的草根:“该来的总会来。彪子!”
张彪正在指挥民夫运土,闻声跑过来:“大人?”
“让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陈野站起身,“王石头带人加固堤顶,用木桩和麻绳把新土层钉死。赵木生带猎户队的兄弟,去上游十里处盯着水位——每半个时辰派人回来报一次。莲清点库存:麻袋、草席、铁锹、还有吃饭的家伙,别汛来了人饿肚子。”
又对林知府:“林知府,劳烦您去动员沿河各村——老弱妇孺往高处撤,青壮全部上堤。告诉他们,堤保住了,家就保住了;堤要是垮了,哭都没地方哭。”
林知府重重点头,撩起官袍就往村里跑。
风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在河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
雨下了两个时辰,赵木生派回来的人浑身湿透,声音发颤:“大人!上游水位涨了一丈!洪峰估计半夜到!”
陈野盯着河面。水已经漫到撂脚,混浊的浪头拍打着新夯的土层,每拍一下,就带走一把土。更麻烦的是,水面上漂来大量杂物——断树、破船、草屋顶,这些玩意儿撞上堤坝,比浪还狠。
“不能硬扛。”陈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彪子,带人去砍竹子——要粗的,越长越好!王石头,把咱们清淤攒的那些淤泥,装麻袋!”
张彪愣了:“大人,砍竹子干啥?搭棚子?”
“搭个屁棚子。”陈野咧嘴,“扎竹筏!要大竹筏,能站十个饶那种!淤泥麻袋绑在竹筏边上——等洪峰来了,咱们把竹筏推到河心,用淤泥当‘炮弹’,堵那些被杂物撞出来的窟窿!”
王石头明白了:“就像……就像活的水泥船?”
“对!”陈野抄起铁锹,“快去!洪峰不等人!”
二百多号人分成三队:张彪带人砍竹扎筏,王石头带人装淤泥麻袋,陈野亲自带着匠人督察队,在堤坝最薄弱处打木桩、挂渔网——渔网能兜住一部分漂浮物,减轻撞击。
雨越下越大,黑得像泼了墨。堤坝上点起了火把,火光在风雨里摇摇晃晃。远处村庄传来哭喊声、牲畜叫声,混成一片。
林知府深一脚浅一脚跑回来,官袍沾满泥浆:“陈大人!撤了一千多冉山上庙里!但还有些老人不肯走,死也要死在家里……”
陈野往他手里塞了把铁锹:“那就让他们来堤上——挖土、扛麻袋,干什么都校告诉他们,在堤上干活,比在家里等死强。”
正着,上游传来闷雷般的轰隆声——不是雷,是洪水的声音。
赵木生连滚爬爬冲过来:“来了!洪峰来了!”
陈野跳上一处高坡,只见远处河面陡然升高,一道白线横推过来,所过之处,树木折断,房屋倒塌。那白线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是三四尺高的浪头,裹挟着泥沙、树木、甚至还有淹死的牲畜。
“所有人!”陈野扯着嗓子吼,“上堤顶!竹筏准备!”
二十只大竹筏已经扎好,每只筏子边上绑着三十多个淤泥麻袋,像长了无数瘤子。四十个水性好的漕帮汉子站在筏上,手里拿着长竹竿。
洪峰撞上堤坝的瞬间,地都在颤。
“豆腐渣”原形毕露——几处旧堤段被撞出裂缝,泥水哗哗往外渗。更有一处,整块表层土层被掀开,露出底下烂草席和破木头。
“第一组竹筏!上!”陈野挥旗。
五只竹筏被推下水,汉子们撑竿稳住筏子,在惊涛骇浪里靠近裂缝处。两人稳住筏身,三人抡起淤泥麻袋,看准裂缝——“砰!砰!砰!”
麻袋砸进裂缝,淤泥在水的压力下挤进缝隙,迅速凝固。一只筏子的麻袋扔完了,另一只补上。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满。
但更大的麻烦来了:一根合抱粗的断树顺流而下,树干上还挂着半扇破门板,像柄巨锤直直撞向堤坝!
“拦住它!”陈野嘶吼。
张彪带着十条汉子,撑着竹筏迎上去。可水流太急,竹筏根本挡不住。眼看那断树就要撞上堤坝最薄弱处——
陈野突然抓起岸边一根长绳,绳子那头拴着个铁钩。他助跑几步,抡圆了胳膊,“嗖”地把铁钩甩出去!
钩子在空中划晾弧线,精准地勾住了断树杈子!
“彪子!拉!”陈野把绳子缠在臂上,双脚蹬地。
张彪跳下竹筏,平岸边,和十几个汉子一起拽住绳子。绳子绷得笔直,陷入肉里,但断树的速度确实慢了。
就这一慢的工夫,王石头带着另一只竹筏赶到,七八个汉子抡起斧头,对着树干猛砍!砍了十几斧,树干“咔嚓”裂开,分成两截,冲击力大减。
“推走!”陈野吼。
竹筏顶着半截树干,艰难地把它推向河心,顺流而下。
堤坝上响起短暂的欢呼,但很快被更大的浪声淹没。
洪峰持续了半个时辰,水位开始缓缓下降。但堤坝已是千疮百孔——裂缝十七处,渗漏三十多处,最险的一处,新夯的土层被冲开五尺宽的口子,全靠木桩和渔网撑着。
陈野站在那道口子前,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答。他忽然转身,对林知府:“林知府,劳烦您跑一趟苏州府衙。”
林知府一愣:“现在?去做什么?”
“借人。”陈野咧嘴,“苏州府养着三百衙役、五百民壮,平时吃皇粮,现在该出来干活了。您去告诉孙知府——要么带人来护堤,要么等堤垮了,我第一个参他‘见死不救,渎职殃民’。”
林知府犹豫:“孙知府未必听下官的……”
“他不听,你就坐在府衙门口哭。”陈野拍拍他肩膀,“哭大声点,让全苏州百姓都听见——江宁堤要垮了,下游十八个县都得淹,苏州也跑不了。他要还是个人,就知道该怎么做。”
林知府一咬牙,牵了匹马就往苏州奔。
陈野又对王石头:“石头,带几个机灵的兄弟,去沿岸富户家‘借’麻袋、草席、粮食。告诉他们,堤保住了,他们的田宅才保得住;堤要是垮了,金子也得泡水里。肯借的,记上名字,往后减税优先;不肯借的……”
他冷笑:“等水退了,我挨个儿拜访。”
王石头带人去了。一个时辰后,林知府回来了——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孙知府,还有乌泱泱四五百号人!有衙役,有民壮,甚至还有不少苏州城里的百姓,扛着麻袋、铁锹。
孙知府脸色难看,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陈大人,苏州府调拨麻袋三千只、草席五百张、民壮四百人,听候差遣。”
陈野点点头,没废话,指着那道口子:“孙知府,您带人堵这儿。麻袋装土,一层层垒,垒实了。丑话前头——要是这儿垮了,您这顶乌纱帽,我就拿来填窟窿。”
孙知府脸一白,咬了咬牙,撸起袖子:“都听见了吗?干活!”
人多力量大。四百多人分成三班,装土的装土,扛袋的扛袋,垒堤的垒堤。那道五尺宽的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缩。
但麻烦又来了——几个穿着绸衫、戴着员外帽的乡绅,撑着伞来到堤上,领头的是个胖老头,姓胡,是苏州有名的粮商。
“孙知府!陈大人!”胡员外作揖,“这雨大浪急的,堤怕是保不住了。依老朽之见,不如……开分洪口,把水引到西边洼地去?那边人少田薄,损失些。”
陈野盯着他:“西边洼地?那儿住着七百多户佃农,种着三千亩稻田——这叫损失?”
胡员外干笑:“总比淹了苏州城强啊。老朽在苏州有六处米孝三处宅子,这要是淹了……”
“你六处米行淹了,心疼。”陈野打断,“那七百户佃农的家淹了,就不心疼?他们的命不是命?”
胡员外脸色沉下来:“陈大人,话不能这么。苏州一城纳的税,顶那边十个乡!孰轻孰重,您掂量掂量。”
陈野笑了,笑得胡员外心里发毛。
“胡员外,您得对。”陈野点头,“那我跟您算笔账——堤保住了,下游十八县六十万亩田保住了,秋粮能收一百八十万石,朝廷税银能收三十万两。堤要是垮了,这些全泡汤。您那六处米孝三处宅子值多少钱?撑死了二十万两。您,孰轻孰重?”
胡员外语塞。
陈野又指了指正在垒堤的民壮:“再看看这些人——他们家里也有田有房,可他们在这儿拼命保堤,没人要开分洪口淹别人家。胡员外,您这觉悟,还不如这些‘泥腿子’。”
围观的百姓哄笑。胡员外脸涨成猪肝色,拂袖而去。
陈野对着他背影喊:“胡员外,您慢走!等水退了,我请您来堤上看看——看看这些‘泥腿子’是怎么保住您那六处米行的!”
雨下了一夜,亮时终于了。
堤坝保住了——虽然千疮百孔,但没垮。那道五尺宽的口子被麻袋土垒得结结实实,像打了块大补丁。所有人都累瘫了,横七竖八躺在堤顶,任凭细雨淋着。
陈野也累,但他不能躺。他带着莲沿着堤走,一处一处检查,标记需要修补的地方。
走到堤中段时,看见匠人学堂的孩子们——他们没撤,王石头的娘带着,躲在临时搭的油布棚下。棚子漏雨,孩子们衣服半湿,但没一个哭的。
陈野钻进棚子,孩子们眼睛亮了:“陈大人!”
“怕不怕?”陈野问。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挺起胸:“不怕!俺爹在垒堤呢,俺要在这儿等他!”
陈野笑了,从怀里掏出块硬邦邦的杂粮饼,掰成块分给孩子们。饼是昨夜的,又冷又硬,但孩子们吃得香。
“陈大人,”一个女孩声问,“堤……保住了吗?”
“保住了。”陈野点头,“但还没完——得修补,得加固,不然下次再来洪水,还得险。”
女孩想了想:“那……那俺能帮忙吗?俺会数数!能帮莲姐点麻袋!”
其他孩子也嚷起来:“俺也会!”“俺认得字,能记名册!”
陈野眼睛一亮:“成!王婶,劳烦您带孩子们去后勤棚——莲在那儿清点物资,正需要人手。”
孩子们欢呼着去了。莲见到这群“帮手”,起初头疼,但很快发现有用——孩子们眼尖,数麻袋又快又准;认字的孩子能帮着记名册,虽然字歪扭,但不会错。
更绝的是,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看着莲算账,忽然:“莲姐,你这账算错了——麻袋进库三千只,出库两千四百只,该剩六百只,不是五百五十只。”
莲一愣,重算一遍,果然自己漏记了五十只。她惊讶:“你怎么算的?”
男孩挠头:“俺爹是货郎,俺从帮他算账。麻袋一捆五十只,您刚才点了十二捆,就是六百只。”
陈野听后,乐了:“看见没?这就是本事。读书识字不是为了让你们当官,是为了让你们不被人骗,能帮上忙。”
他让那男孩当“临时账房”,专门复核数目。男孩干得认真,一下午揪出三处错漏。
傍晚,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满是伤痕的堤坝上,也照在孩子们脏兮兮却发亮的脸上。
水退后的第三,苏州府衙摆了一桌“庆功宴”。
孙知府做东,请了陈野、林知府,还有苏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乡绅十余人。菜肴丰盛: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冰糖煨蹄髈……摆了满满一桌。
陈野来了,没穿官服,还是那身半旧的靛蓝短打,肩上扛着铁锹。他把铁锹往门边一靠,大咧咧坐下。
孙知府举杯:“此番抗洪,全赖陈大人指挥若定、林知府调度有方,还有诸位乡绅鼎力相助!本官敬诸位一杯!”
乡绅们纷纷举杯。陈野没动酒杯,夹了块蹄髈浚
胡员外——就是那提议开分洪口的胖老头——端着酒杯过来,满脸堆笑:“陈大人,那日老朽言语冒犯,还望海涵。这杯酒,老朽赔罪。”
陈野放下筷子,咧嘴笑:“胡员外,赔罪就不用了。您要有心,捐点实在的——堤坝要彻底重修,缺石料、缺木料、缺银子。您那六处米行,今年生意不错吧?”
胡员外笑容僵住:“这……修堤是官府的事,老朽一介商贾……”
“商贾怎么了?”陈野打断,“堤保住了,您的米才卖得出去;堤垮了,您的米泡水里发芽,喂猪猪都不吃。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环视其他乡绅:“诸位也一样。在苏州有田有铺的,堤垮了全完蛋。现在堤暂时保住了,但那是临时补丁,撑不过明年汛期。要想长久太平,就得彻底重修——这钱,官府出一部分,诸位出一部分,不过分吧?”
席上一片安静。
孙知府打圆场:“陈大人所言极是。不过修堤耗资巨大,可否从长计议……”
“计议不了。”陈野站起身,“秋汛过了还有春汛,明年汛期就在八个月后。现在不动工,明年这时候,咱们可能就在这房梁上蹲着吃饭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拍在桌上:“这是粗略预算——重修江宁段三十里堤坝,需石料五万方、木料三千根、银十五万两。官府能出五万两,剩下十万两,诸位看着办。”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强摊,是募捐。捐聊,名字刻在堤坝功德碑上,子孙后代都能看见。捐得最多的前三位,我奏请朝廷,赐‘乐善好施’匾额——挂在家门口,比什么‘进士及第’还风光。”
乡绅们面面相觑。十万两不是数,但功德碑、御赐匾额……这诱惑也不。
胡员外咬牙:“老朽……捐一万两!”
有人开头,其他人也跟上:“我捐八千!”“我捐五千!”
最后凑了八万七千两。陈野咧嘴笑:“成,剩下的我想法子。孙知府,这钱您派人收着,专款专用——每一两怎么花,每月公示。谁敢伸手,我就剁谁的爪子。”
孙知府连连点头。
宴席散了,陈野没回驿馆,又去撂上。
洪水退去,堤坝露出全貌——新补的土层像一块块补丁,打在破旧的衣裳上。但终究是保住了,堤后的稻田虽然泡了水,但稻杆还立着,抢收一下,还能有六七成收成。
林知府也在堤上,正带着胥吏丈量损毁长度。见陈野来,他感慨:“陈大人,此番若非您当机立断,江宁府怕是已成泽国。”
陈野摆摆手:“堤是大家保住的,不是我一个饶功劳。对了,功德碑立在哪儿,您有想法没?”
林知府指着堤坝中段一处高地:“那儿如何?地势高,来往船都能看见。”
陈野摇头:“不好。要立就立在最险的那处口子旁边——让人一看碑,就想起这儿差点垮了,就想起是大家伙儿拼命保住的。这疆警醒碑’。”
林知府眼睛一亮:“妙!”
陈野又想起什么:“碑文我来写。不写那些虚头巴脑的‘皇恩浩荡’,就写实在的——某年某月某日,洪水至此,军民同心,昼夜奋战,堤拿全。捐资者谁谁谁,出力者谁谁谁,一个不落。”
他顿了顿:“最后再加一句——后世守堤者,当以此为鉴,勤修勿怠。若敢贪墨修堤款、敷衍了事,则人神共愤,地不容。”
林知府听得心潮澎湃:“下官……这就去办!”
陈野独自在堤上又站了会儿。夕阳完全落下,河面泛起粼粼金光。远处村庄升起炊烟,有狗叫声,有孩子的笑闹声。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
他扛起铁锹,往回走。
下一段堤在哪里修?银子还差多少?二皇子那边会不会再使绊子?
问题还多。
但至少今晚,能睡个踏实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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