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碑的石料还没选定,陈野已经蹲在江宁府衙的账房里,对着算盘发愁。
林知府捧来厚厚一摞账册:“陈大人,这是江宁、苏州两府能挤出来的全部修堤款项——五万三千两。加上乡绅认捐的八万七千两,统共十四万两。可您那预算……是十五万两。”
“还差一万两。”陈野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这还没算意外开销——石料涨价、民夫加薪、雨季延误……实际缺口至少两万两。”
林知府苦笑:“下官实在无能为力了。江南赋税虽丰,但年年治水,库底早空。今年秋粮还没收,就算收了,也得先解送京城……”
“知道。”陈野站起身,走到窗前,“所以这钱,得从别处抠。”
他转身问莲:“锦绣坊顾三爷那边,排污池修得怎么样?”
莲翻着记事本:“按您的法子挖了三个沉淀池,水葫芦种下去了。但顾三爷嚷嚷成本太高,至少要五千两银子……”
“成本高?”陈野乐了,“他往年往河里排污,省了处理费,可下游修堤、赈灾花了多少?五十万两!这笔账怎么不算?”
他抓起铁锹:“走,找顾三爷‘聊聊’去。”
顾三爷这次学乖了,没让护院拦门,反而亲自在染坊门口迎候,还备了茶点。可陈野看都没看那壶明前龙井,直奔主题:“顾三爷,修堤缺两万两银子,您帮帮忙?”
顾三爷手一抖,茶汤洒了半杯:“陈大人笑了……老朽前日刚捐了八千两,这染坊整改又花了五千两,实在是……”
“实在是还有余力。”陈野从怀里掏出三本册子,一本一本摊在桌上。
第一本是染坊的出货账——景和二十一年,锦绣坊出产丝绸十二万匹,获利约十五万两。
第二本是染坊的进货账——同年购入生丝、染料等成本约八万两。
“这两本账对得上。”陈野手指点在第三本册子上,“但这一本——是苏州钞关的过关记录。景和二十一年,锦绣坊名下货船过关六十四次,每次都报‘丝织品’,可其中有二十八次,货舱夹层里装的是别的东西。”
顾三爷脸色变了。
陈野翻开册子,念道:“三月初七,货船‘锦顺号’,申报丝绸五百匹,实际夹带私盐二百包;五月十九,‘锦福号’申报丝绸三百匹,夹带生铁五十担;八月廿三……”
“够了!”顾三爷猛地站起,又强压着坐下,声音发颤,“陈大人……这些……这些从何而来?”
陈野咧嘴笑:“顾三爷,您真以为漕帮倒了,运河上就没人盯着了?余帮主虽然洗白,可眼线还在。您那点动作,瞒得过官府,瞒不过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
他合上册子:“私盐、生铁,都是朝廷专卖。按律,夹带一包盐,罚银十两;一担铁,罚银二十两。您这二十八船……粗算该罚五万两。不过——”
他拖长声音:“要是您自愿捐两万两修堤,这些账册我当没看见。往后您好好做丝绸生意,别再碰不该碰的东西。”
顾三爷盯着那三本册子,额头渗出冷汗。良久,他哑声道:“陈大人……老朽捐。”
“爽快。”陈野起身,“明晌午前,银子送到江宁府衙。记住,要现银,不要银票——银票兑起来麻烦。”
走出锦绣坊,莲声问:“哥,这些证据……真不报官?”
陈野摇头:“报官有什么用?罚银进了国库,到不了修堤上。还不如逼他吐出来,实实在在用在堤坝上。再了——”
他回头看了眼锦绣坊高耸的门楼:“顾三爷这种人,留着比抓了有用。他知道把柄在我手里,往后二皇子再想通过他搞动作,就得掂量掂量。”
两万两银子到手,缺口补上了。但陈野算盘一打,又发现新问题——修堤的石料,得从三百里外的“金山石场”运。运费比石料本身还贵。
“不能这么干。”他盯着运河图,“运石头走陆路,一车石料越江宁,光车马费就得二两银子。三十里堤坝要五万方石头,光运费就得十万两——这账算不过来。”
王石头挠头:“那……走水路?可石料太重,普通货船装不了多少……”
陈野眼睛一亮:“用盐船!”
众人都愣住。
陈野手指点在运河图上:“江南盐运,每年从扬州盐场往各地运盐,用的都是特制的平底大船,吃水深,载重大。盐船卸货后空船返回,咱们就租这些空船——从金山石场装石头,顺流而下到江宁,运费能省七成!”
林知府迟疑:“可盐船是官船,租给咱们运石头……盐运衙门能答应?”
陈野咧嘴:“不试试怎么知道?彪子,备船,去扬州!”
扬州盐运衙门,掌管江南六省盐政。盐运使姓方,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胖得像尊弥勒佛,见陈野来,笑眯眯迎客:“陈钦差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听您在江宁治水,功德无量啊……”
陈野没绕弯子:“方大人,我想租盐运衙门的空船运石料,修江宁堤坝。租金按市价付,现银结算。”
方运使笑容不变:“这个嘛……盐船乃朝廷重器,专司盐运,租作他用,恐不合规制啊。”
“规制是死的。”陈野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但有些事,比规制更紧要——比如,盐运衙门每年‘损耗’盐引三千张,实际这些盐引都流向黑市,每张获利五两。一年就是一万五千两,十年就是十五万两。这笔账,方大人要不要看看?”
方运使脸上肥肉一颤:“陈大人……这话可不能乱……”
“我不乱,我只算账。”陈野翻开册子,“景和十九年,盐引‘损耗’三千二百张,经手人是您舅子;二十年,损耗三千五百张,经手人换成了您侄儿;二十一年……”
“租!”方运使擦着汗,“盐船租给陈大人!按市价八折……不,五折!”
陈野合上册子:“方大人爽快。不过光租船不够——盐船运盐是顺流,运石头是逆流,需要纤夫。盐运衙门在运河沿线养着三千纤夫,借一千人给我用两个月,工钱我出。”
方运使咬牙:“借!”
“还樱”陈野得寸进尺,“盐船卸货后要压舱,往常都是装沙子。现在装石头,沙子省下来了——这些沙子,我按市价收购,用来拌灰浆砌堤。”
方运使都快哭了:“陈大人,您这是……要把盐运衙门掏空啊?”
陈野咧嘴笑:“方大人,我这是帮您——修堤是积德的事,功德碑上刻您一笔,比您攒多少银子都强。再了,堤修好了,盐运畅通,您这盐引‘损耗’……不也能少点?”
方运使瘫在椅子上,摆摆手:“都依您……都依您……”
走出盐运衙门,张彪忍不住笑:“大人,您这债空手套白狼’,绝了!”
陈野摇头:“不是套白狼,是让该出力的出力。盐运衙门富得流油,拔根汗毛比咱们腰粗。让他出点血,不冤。”
船的问题解决了,饶问题也解决了,但最大的难题还在——石料钱。
五万方石头,按市价一方五钱银子,就是两万五千两。这钱,陈野掏不出来。
他带着队伍亲自去了金山石场。石场依山而建,上千石匠叮叮当当凿石头,灰白色的石粉漫飞舞。场主姓金,是个精瘦的黑脸汉子,听钦差来了,也不多话,带陈野去看石料。
“这些都是上好的青石,结实,耐水泡。”金场主敲着一块刚凿下来的石料,“一方五钱,不二价。”
陈野绕着石场走了一圈,忽然问:“金场主,你这石场……交税吗?”
金场主脸色微变:“自然交。”
“交多少?”
“一年……八百两。”
陈野笑了,从怀里掏出本册子——是苏州府历年矿税记录:“金山石场,景和十九年实采石料八万方,按律该交矿税一千六百两,实际交四百两;二十年实采九万方,该交一千八百两,实交五百两;二十一年……”
金场主脸更黑了:“陈大人,开石场不容易,官府层层盘剥……”
“我不盘剥你。”陈野合上册子,“我跟你做笔买卖——你赊给我五万方石料,我不但不追你往年漏税,还在功德碑上刻‘金山石场捐石五万方’。等堤修好了,我让江宁、苏州两府,往后所有官建工程,都用你家的石头。”
金场主眼睛亮了:“此话当真?”
“白纸黑字,立契为证。”陈野让莲起草契约,“石料分三批送,第一批一万方,送到付款三成;第二批两万方,付五成;最后两万方,堤修完一次结清。利息按钱庄最低算。”
金场主算了算账——虽然赊账有风险,但能搭上官府长期生意,还能上功德碑,这买卖划算。他咬牙:“成!不过陈大人,石料能赊,可石匠工钱不能拖——一三十文,现结。”
陈野点头:“工钱我另筹。另外,你石场这些废料——边角碎石头,我全要,一方给你十文。”
金场主愣住:“碎石头?那没用啊……”
“我有用。”陈野咧嘴,“铺路基、填坑洼,碎石头拌上石灰,比黄土强。”
于是又立一份契。五万方正料加三万方碎料,总共作价两万八千两,分期付。金场主乐得合不拢嘴——碎石头平时都扔了,现在还能卖钱!
离开石场,王石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人,您这一趟……空手赊来八万方石头?!”
陈野扛着铁锹:“这不叫赊,叫资源整合。他有石头愁卖,我有堤坝愁修,一拍即合。做生意,讲究双赢。”
石料开始陆续越,堤坝工地热火朝。匠人学堂干脆把课堂搬到了工地上,孩子们一边听课,一边帮忙做些轻活。
今莲上课,教的是复式记账法。
她在一块大木板上画了三个格子:收入、支出、结余。又用炭笔写:
“收入项:乡绅捐银八万七千两,顾三爷‘捐’银两万两,盐船租金省下一万两,石料赊购省下两万五千两……”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那些数字。
“支出项:石料首付款八千两,民夫工钱预估三万两,工具损耗五千两,伙食开支一万两……”
算盘噼啪响,最后结余栏里写下:五万九千两。
一个孩子惊呼:“还剩这么多?!”
莲摇头:“不是剩,是‘账面剩’。实际银子还没到手——乡绅的捐银只到了一半,顾三爷的两万两明才送,盐船租金要等月底结算,石料款更是分期付。可工钱、伙食要现银,所以——”
她顿了顿:“咱们现在其实缺现银,缺得很。”
孩子们似懂非懂。陈野走过来,蹲下身解释:“就像你家做饭,米缸里有米,但得等到秋收才能舀出来。可今就得吃饭,怎么办?去邻居家借点,秋收后还。”
他指着账本:“咱们现在就是这样——功德碑、长期订单、减免税款,这些都是‘秋收的米’。可修堤等不到秋收,所以得‘借’,用未来的好处换现在的石头、船、人工。”
一个机灵的男孩问:“那要是秋收后……还不上呢?”
陈野乐了:“所以咱们得保证‘秋收’真有米——堤必须修好,功德碑必须刻上,官府以后的工程必须用金家的石头。这就是信用。信用没了,下次再想借,门都没樱”
孩子们点头。那男孩又问:“陈大人,您这信用……值多少钱?”
陈野想了想:“现在值五万方石头、一千个纤夫、三十条盐船。往后可能值更多——等你长大了,不定也能用自己的信用,借来你想要的东西。”
正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张彪带人押着几辆马车过来,车上摞着沉甸甸的木箱。
“大人!”张彪跳下马,“顾三爷的两万两送来了!全是现银!”
陈野打开一个箱子,白花花的官银在阳光下刺眼。他抓起一锭,掂拎,对孩子们:“看见没?信用兑现了。”
扬州盐船租给陈野运石料的消息,三后就传到了京城二皇子府。
赵琛听完幕僚汇报,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盏,“砰”地摔在地上!
“陈野!你欺人太甚!”
幕僚战战兢兢:“殿下息怒。陈野如今在江南势大,连盐运衙门都让他三分……咱们在江南的生意,锦绣坊被捏住把柄,盐引这条线怕是也……”
赵琛脸色铁青。
锦绣坊的顾三爷,是他暗中扶持的白手套——染坊生意是幌子,真正赚钱的是夹带私盐、生铁。这条线一年能带来七八万两的进项,如今被陈野掐住脖子。
盐引那边更不用,方运使每年“进贡”三万两,现在为了讨好陈野,连盐船都借出去了!
“不能让他这么嚣张。”赵琛在屋里踱步,“修堤……修堤是吧?本王让他修不成!”
他停下脚步,对幕僚低声吩咐:“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混进修堤民夫里。不用搞大动静——今晚割断几根缆绳,明儿往灰浆里掺点沙子,后儿散播点谣言,陈野贪污修堤款……事不断,大事不犯,拖垮他的工程!”
幕僚犹豫:“殿下,陈野精明得很,万一被发现……”
“发现又怎样?”赵琛冷笑,“他还能查到本王头上?去做干净点,多花点银子无妨。”
幕僚领命退下。
赵琛走到窗边,望着南方,眼中寒光闪烁。
陈野,你能筹钱,能借船,能赊石头。
但你能防得住人心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本王就做那些蚂蚁。
堤坝工地上,陈野正看着民夫们砌石。
新运来的青石方方正正,一层石灰浆一层石头,垒得结实实。远处,盐船缓缓靠岸,纤夫们喊着号子,把又一批石料卸下。
王石头跑过来:“大人,刚收到京城的信——太子殿下,二皇子最近在江南活动频繁,让咱们心。”
陈野点点头,没话。他弯腰抓起一把石灰浆,在手里搓了搓,又闻了闻。
“石头,”他忽然开口,“从明起,所有进工地的材料——石灰、沙子、麻绳、甚至喝的水,都要经过三道查验。咱们自己的人查一遍,漕帮兄弟查一遍,再让林知府派胥吏查一遍。”
王石头愣住:“这么严?”
“严点好。”陈野望向运河上游,“堤坝是千万饶性命,容不得半点沙子。有人不想让咱们修成,咱们就得修得比他们想的更结实。”
夕阳照在初具雏形的堤坝上,青石泛着温润的光。
陈野扛起铁锹,走进工地。
蚂蚁来了,就一脚踩死。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得踩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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