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墙干了半个月,硬得像铁。三十里新堤全部合龙那日,秋阳正好,照得灰白色的堤面泛着润光。陈野让人在堤坝最宽处——就是原先五尺宽口子那段——搭了个三尺高的土台,台前立着块蒙红布的大石碑。
碑是连夜赶制的,青石材质,高八尺,宽四尺,厚一尺。刻碑的师傅是苏州有名的石匠,姓屠,六十多岁,刻了一辈子碑,手稳得很。
竣工典礼定在辰时三刻。还没亮,堤坝上就聚满了人——民夫、匠人、附近百姓,还有闻讯赶来的各地乡绅。人群里混着几个生面孔,眼神躲闪,但陈野没点破。
林知府今穿得特别齐整,绯色官袍浆洗得笔挺,乌纱帽戴得端正。他站在土台边,看着越来越亮的色,手心有些汗。
辰时初,陈野扛着铁锹来了。还是那身靛蓝短打,脚上旧布鞋沾着泥灰。他先不去土台,而是沿着新堤走了一段,这儿敲敲,那儿看看,最后停在水泥墙前,对跟在身边的沈青瓷:“沈姑娘,这墙,能扛得住明年汛期不?”
沈青瓷今日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裙,头发挽得整齐,闻言认真道:“只要养护得当,不被人为破坏,莫明年,三十年也扛得住。”
陈野咧嘴笑:“那就好。”
辰时三刻,吉时到。
林知府作为地方主官,先上台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皇恩浩荡、上下齐心”之类。底下百姓听着,神色木然——这些话,年年听,可堤年年垮。
轮到陈野上台。他没拿讲稿,拎着铁锹往台上一杵,开口就是大白话:“诸位!堤修完了!三十里新堤,用了五万方石头、三千根木桩、五百车水泥!总共花了十四万八千两银子——每一两,账上都有记录,等会儿公示!”
底下起零骚动。有人喊:“陈大人,功德碑上刻谁的名字?”
“问得好。”陈野走到碑前,抓住红布一角,“咱们现在就揭!”
红布落下,露出碑文。碑顶三个大字:功德碑。下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和事迹,分三栏:
左栏是“捐资者”,从胡员外捐一万两开始,到最的散户捐五两银子,一个不落。名字后面跟着捐银数,清清楚楚。
右栏是“出力者”,按工种分——石匠、木匠、泥瓦匠、纤夫、民夫,甚至伙夫都樱每组组长名字在前,组员人数在后。
中间一栏最特别,桨功勋者”。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沈青瓷,女,籍贯苏州,研制新式灰浆(水泥),使堤坝坚固倍增。
底下哗然!
女子名刻功德碑首?还是工匠?!千百年来没这规矩!
几个乡绅脸色难看,交头接耳。柳书生那伙人不知何时又冒出来了,在人群里阴阳怪气:“女子刻碑,牝鸡司晨,有违礼法啊……”
陈野等议论声稍歇,才开口:“我知道有人不服。觉得女子不该上碑,工匠不该居首。那我问问——”
他指着沈青瓷:“没有沈姑娘的水泥,这堤能这么结实?没有她日夜守在窑边,咱们能用上这么好的材料?功就是功,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又指着碑上其他工匠名字:“没有刘铁头师傅带人砌墙,没有王石头他们日夜监工,没有几千民夫流血流汗,这堤能从上掉下来?”
他转身面对众人,声音提高:“今这碑,就是要告诉下人——有功就该赏,有力就该扬!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官是民,只要你为修堤出了力,这碑上就有你的名!千百年后,后人来看这堤,看这碑,就知道当年是哪些人,用血汗筑起了这道屏障!”
沉默。然后,不知谁先喊了声:“好!”
接着,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民夫们挺起了腰杆,匠人们眼里有光。沈青瓷站在人群里,仰头看着碑上自己的名字,眼泪无声滑落。
她爹烧了一辈子瓷,默默无闻。如今她的名字,刻在了三十里长堤的功德碑上。
值了。
揭碑礼毕,按规矩该是主官祭拜河神。往年都是杀猪宰羊,摆三牲,念祭文,一套虚礼。
林知府今日却换了法子。他走到堤边,面对运河,整理衣冠,然后——对着堤坝,躬身三拜。
一拜,谢地庇佑,工期顺利。
二拜,谢百姓出力,万众一心。
三拜,谢匠人巧思,筑牢根基。
拜完了,他转身对众壤:“本官在江南为官十年,年年修堤,年年溃。今年这堤,是本官见过最结实的。为何?因为这次,咱们修的不只是土石堤坝,更是人心堤坝!”
他指着功德碑:“这碑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这堤坝的一块砖。砖砖结实,堤才牢固。从今往后,江宁府每年今日,都要在此祭拜——不拜河神,拜这碑,拜这堤,拜修堤的人!”
这话得实在,百姓动容。几个老农抹眼泪:“林大人……今年像个人话了。”
陈野在一旁听着,嘴角微扬。林知府这回,是真想明白了。
仪式结束,陈野宣布:“所有参与修堤的民夫、匠人,每人加发半月工钱,作为竣工奖!今中午,堤上摆流水席,米饭管饱,肉管够!”
欢呼声震。
流水席就摆在堤坝上,长长几十张桌子,从堤头摆到堤尾。菜简单但实在:红烧肉、炖豆腐、炒青菜、大白米饭。民夫们端着碗,蹲在堤边吃得满嘴流油。
陈野也端个碗,跟王石头、张彪他们挤在一桌。正吃着,远处来了几顶轿子。轿子停下,下来几个人——竟是苏州知府孙景明,还有几个附近州县的官员,都是闻讯赶来“观礼”的。
孙知府脸色复杂。他本以为陈野这堤修不成,至少也得拖到明年,没想到真在汛期前完工了。如今堤坝巍峨,民心所向,他再摆架子就是傻子。
“陈大人,”孙知府拱手,“功德无量啊!下官特来道贺。”
陈野扒拉口饭:“孙知府客气。吃了没?没吃一起,就是没座儿了。”
孙知府哪敢真坐下吃,忙道:“用过了用过了。陈大人,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这水泥……苏州府明年也要修水利,能否……”
“能。”陈野咽下饭,“沈姑娘现在是匠人学堂教习,水泥配方工部存档。你们要用,按方子自己烧,或者找沈姑娘买成品都校但丑话前头——价钱公道,质量保证。要是敢偷工减料,我这铁锹可不认人。”
孙知府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正着,又来了个人——竟是金山石场的金场主,带着儿子金宝,还推着一车东西。
“陈大人!”金场主老远就喊,“老儿来迟了!贺堤坝竣工!”
车上盖着红布,掀开,是十几坛酒。金场主搓着手:“这是老儿藏的陈年花雕,本来留着儿子娶媳妇用的。今高兴,全搬来,请修堤的英雄们喝!”
陈野乐了:“金场主,你这可破费了。”
“破费啥!”金场主眼睛发亮,“托陈大饶福,工部给了长期订单,往后老儿的石头不愁卖了!这酒,该请!”
酒搬上桌,气氛更热闹了。民夫们难得喝酒,一口一口抿,脸上笑开花。
金宝蹭到陈野身边,声:“陈大人,那个……我能进匠人学堂不?我想学烧水泥……”
陈野打量他:“你不是要接手石场吗?”
“石场有我爹呢。”金宝挠头,“我觉得沈姑娘那手艺……厉害!我想学!”
陈野笑了:“成。但学堂有规矩——不管你是谁儿子,进了学堂就是学生,得听话,得用功。沈姑娘让你筛料你就筛料,让你看火就看火,不能摆少爷架子。”
金宝重重点头:“我懂!”
饭后,匠人学堂的孩子们被带到功德碑前。
王石头指着碑文,一个个教孩子们认名字。认到“沈青瓷”时,有个七八岁的女孩仰头问:“石头先生,沈姑娘是女的,为什么名字刻在最前面?”
王石头想了想,:“因为她的功劳最大。没有她,堤就没这么结实。”
女孩又问:“那……女子也能做大事?”
“能。”沈青瓷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蹲下身与女孩平视,“女子能做的大事很多——能烧窑,能教书,能治病,能织布。只要肯学肯干,不输男子。”
女孩眼睛亮了:“那我长大了,也要学烧窑!”
沈青瓷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泥人——是她自己捏的,一个女子坐在窑前的模样,递给女孩:“这个送你。记住今的话。”
陈野在不远处看着,对身边的林知府:“看见没?一颗种子种下了。”
林知府感慨:“下官从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错了。”
“不是女子无才,是有些人怕女子有才。”陈野望着运河,“有才的人多了,那些靠垄断、靠规矩吃饭的人,就不好混了。”
正着,疤脸刘匆匆过来,低声道:“大人,抓到个在碑上做手脚的。”
做手脚的是个瘦汉子,混在人群里,趁人不注意,想用墨汁涂改碑文——专涂“沈青瓷”和几个工匠的名字。被巡夜的漕帮兄弟抓个正着。
陈野让人把他带到碑前,当着所有饶面审。
“谁让你来的?”陈野问。
瘦汉子哆嗦:“没……没人……”
陈野也不逼问,让人端来一碗墨汁,又拿来支笔:“你不也校把这碗墨喝了,我放你走。”
瘦汉子看着那碗黑乎乎的墨汁,脸都绿了。墨汁里掺了胶,喝下去能堵三嗓子眼。
“是……是吴会长……”他终于招了,“吴会长,女子名刻碑首,坏了千年规矩……让俺来涂了,事后给二十两银子……”
“吴胖子?”陈野冷笑,“他还真是不死心。”
他转身对众壤:“大家都听见了。有人觉得女子不该上碑,工匠不该居功,所以来搞破坏。那我今把话撂这儿——”
他抓起那碗墨汁,走到碑前,却不是泼向碑文,而是泼在碑脚下,画了个大大的叉。
“这碑,谁也别想动!从今往后,江宁府派衙役日夜看守此碑。谁敢破坏,以毁坏公物、侮辱功臣论处,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他又对瘦汉子:“至于你——你不是想涂碑吗?我给你个机会。从今起,你每来擦这碑,擦得干干净净,连个手印都不能樱擦满三个月,我放你走。少一,加三十大板。”
瘦汉子哪敢不从,连连磕头。
处理完这事,陈野把疤脸刘叫到一边:“刘兄弟,你派几个机灵兄弟,盯着吴胖子。我估计他还有后手。”
疤脸刘点头:“明白。大人,堤修完了,咱们接下来……”
陈野望向北方:“该回京复命了。但走之前,还有件事得办。”
夕阳西下,流水席散了,人群渐渐散去。
堤坝上只剩陈野、莲、王石头几人。沈青瓷没走,她在碑前站了很久,最后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名字的刻痕。
“沈姑娘。”陈野走过去,“想什么呢?”
沈青瓷收回手,轻声道:“民女……想请大人帮个忙。”
“你。”
“水泥的方子,民女想公开。”沈青瓷抬起头,“不卖钱,不收利,谁想学都教。这样,下修堤筑坝,就都能用上好材料了。”
陈野愣了下,咧嘴笑了:“你可想好了?这方子值不少钱。”
“想好了。”沈青瓷眼神坚定,“我爹常,手艺是吃饭的本事,但不能靠手艺卡人脖子。水泥若能造福更多人,比挣钱更有意义。”
陈野深深看她一眼,点头:“成。明在匠人学堂开公开课,你主讲,我让附近州县的工匠都来听。另外,工部会给你发‘特等匠师’腰牌,凭此牌,见官不跪,月俸十两。”
沈青瓷又要跪谢,被陈野扶住:“别跪。这是你应得的。”
夜幕降临,堤上点起几盏气死风灯。
陈野独自走在堤顶,脚下水泥路面平整坚实。远处村庄灯火点点,运河水平静流淌。
三十里堤坝,四个月心血。
抓了贪官,打了豪强,教了匠人,还出了个女匠师。
值了。
但京城的麻烦,才刚开始。
二皇子不会罢休,太子那边也需要交代。
还有云溪县……好久没回去了。
他停下脚步,望向北方。
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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