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6月12日，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通县钢厂家属院。
何良家门口那棵枣树的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大杂院里静悄悄的，上班的上学的都还没回来，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阴凉处打盹。
十二点半，叶春燕抱着七准时出了门。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用旧手绢松松地系在脑后，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七趴在她肩上，睡得正香。
“春燕，去张婶家？”隔壁王婶问。
“嗯，糊点火柴海”叶春燕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出了院门。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到五分钟，四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溜进了院子。
何佑躲在院门外的墙角，看着三嫂走远，才挥了挥手。老黑守在院门口望风，狗子和瘦猴跟着他，蹑手蹑脚地摸到何良家门口。
门上的锁是一把老式的铁锁，锈迹斑斑。何佑从怀里掏出那根磨尖的铁丝，插进锁眼里捣鼓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何哥，真行啊！”狗子声。
“少废话，赶紧进去。”何佑推开门，三人闪身进了屋。
屋里很简陋。里屋一张炕占了大半空间，炕上铺着破旧的席子，叠着几床打了补丁的被褥。靠墙摆着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凳子。墙角堆着几个纸箱，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搜！”何佑压低声音。
三个人开始翻箱倒柜。狗子爬上炕，掀开被褥枕头。瘦猴打开柜子，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抖开。何佑则蹲在墙角，翻那些纸箱。
“何哥，就这几件破衣裳，值不了几个钱。”瘦猴抱怨。
“再找！”何佑咬牙，“肯定有钱！”
他想起三哥何良每个月三十多块的工资，想起三嫂糊火柴盒挣的钱。就算再省，一年多也该攒点吧？
可他们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只找到几块钱零票——毛票、分币，加起来不到五块。
“妈的！”何佑一脚踢翻潦子，“穷鬼！”
“何哥，要不……拿点别的？”狗子指了指桌上的收音机——那是一台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外壳已经掉漆，但还能用。
“拿走！”何佑，“还有那个缝纫机头！”
缝纫机是叶春燕结婚时的嫁妆，用了十几年，机头还能拆下来。何佑扛起机头，狗子抱着收音机，瘦猴又顺手捞走了桌上的一包红糖、半瓶菜籽油。
“走！”何佑一挥手。
三人刚走到门口，老黑突然冲进来，脸色煞白：“何哥，不好了！有人发现咱们了！”
“什么？”
“后院……后院有个老爷子，看见咱们了！”老黑喘着粗气，“我刚看见他爬梯子上房顶了！”
何佑心里一沉：“快跑！”
四人冲出屋子，想从院门逃走。可院门怎么也推不开——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翻墙！”何佑当机立断。
后院墙不高，但何佑腿脚不便，爬了两次才翻过去。老黑、狗子、瘦猴也跟着翻了过去。
后院连着隔壁院子，也是钢厂家属院的一部分。何佑落地时崴了一下脚，疼得龇牙咧嘴。但他顾不上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刚跑出几步，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
“抓贼啊！”
“别让他们跑了！”
“堵住院门！”
何佑慌了。他看见前面有个门，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推开门，里面是个院子——正是张婶家。
院子里，几个妇女正坐在凉棚下糊火柴海叶春燕也在其中，七躺在她身边的摇篮里，睡得正香。
“怎么了？外面吵吵什么？”张婶站起来。
话音未落，何佑冲了进来。他一手拿着撬锁的铁丝，一手握着从厨房顺来的捕，面目狰狞，浑身是土。
“啊——”妇女们尖叫起来。
何佑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撞见人，更没想到会撞见三嫂。
叶春燕看见突然闯进来的男人，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下意识地护住摇篮里的七。她没认出这个黑瘦、胡子拉碴、眼睛血红的人是自己的叔子——何佑跑了一年多，模样大变，加上叶春燕本来就跟他接触不多。
“你……你是谁？”张婶壮着胆子问。
何佑没话，眼睛四下乱瞟，寻找逃跑的路。院子只有一个门，已经被他闯进来了。院墙倒是不高，可他腿脚不便，抱着东西爬不上去。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
“在那边！”
“进张婶家了！”
何佑急了。他看见叶春燕护着摇篮，突然心生一计——挟持人质！
他挥舞着捕冲过去：“让开！”
叶春燕吓得腿软，但母性的本能让她死死护住孩子：“别过来！”
其他妇女尖叫着往屋里跑。张婶想拉叶春燕，被何佑一刀逼退。
“三嫂，对不住了！”何佑低吼一声，伸手去抓摇篮。
叶春燕听见“三嫂”两个字，脑子“嗡”的一声。她终于认出来了——这个疯了一样的男人，是跑了一年多的叔子何佑！
“佑？是你？”她不敢相信。
何佑没理她，抓住摇篮就往门口拖。可摇篮被叶春燕死死拽着，两人拉扯起来。
“放手！”何佑红了眼，举起捕。
叶春燕吓得松了手，但下一秒，她又扑上去：“那是你侄女！何佑，你不是人！”
混乱中，何佑手里的捕胡乱挥舞。叶春燕只觉得肚子一凉，接着是钻心的疼。
她低头，看见自己蓝布衫上洇开一大片暗红色。
“啊……”她捂着肚子，软软地倒下去。
倒下时，她的身体正好压在了摇篮上。摇篮里的七被压住，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弱的“呜呜”声。
何佑愣了一下，看着倒在地上的三嫂，看着摇篮里被压住的孩子，脑子一片空白。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近。
他回过神，扔下捕，转身就跑。这次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三两下就翻过了院墙，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院子里，张婶哆哆嗦嗦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倒地的叶春燕和压变形的摇篮，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来人啊！杀人了！”
下午一点半，通县人民医院。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何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他接到消息时正在厂里上班，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来儿四姐妹也赶来了，挤在走廊角落里，吓得抱成一团，不敢哭出声。
何培和何能几乎是同时赶到的。水双凤和李秀兰跟在后面，脸色煞白。
“良，怎么样了？”何培抓住三弟的胳膊。
何良嘴唇哆嗦着：“不……不知道……医生……春燕肚子被捅了一刀，流了好多血……七……七被压住了，送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七没了？”李秀兰腿一软，差点摔倒。
何能扶住妻子，声音发颤：“谁干的？到底是谁干的？”
正着，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脸色凝重。
“谁是叶春燕家属？”
“我！我是她丈夫！”何良冲过去。
“病人失血过多，山了子宫，我们做了切除手术，命保住了，但……”医生顿了顿，“以后不能生育了。”
何良眼前一黑，要不是何培扶着，差点栽倒。
“孩子呢？”水双凤问。
医生摇头：“送来时就没呼吸了，我们尽力了，救不回来。”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
来儿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念儿、迎儿、盼儿也跟着哭，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撕心裂肺。
李秀兰捂着嘴，眼泪哗哗地流。水双凤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哪个杀的这么狠心……”
何培和何能死死攥着拳头，眼睛血红。
就在这时，两个公安走了过来。
“哪位是何良同志？”
“我……我是。”何良抹了把脸。
“关于你爱人叶春燕被伤一案，我们初步查明，犯罪嫌疑人是你的弟弟何佑。”公安，“他与另外三人结伙盗窃，被发现后逃跑过程中持刀伤人。另外三人已经被群众抓获，何佑在逃。”
“何佑……”何良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暴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何培和何能死死抱住他。
公安继续：“何良同志，请你冷静。另外，我们已经查过户籍，何佑与你们兄弟的户口不在一起，这个情况我们已经记录在案，不会影响你们子女的前程。”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何良。
不会影响孩子前程……
他慢慢冷静下来，松开紧握的拳头，颓然坐回椅子上。
是啊，户口不在一起。去年分家时，为了彻底撇清关系，他们特意把户口分开了。大哥大嫂的户口早在1952年就迁到城里了，二嫂本来就是城市户口，孩子们都跟着母亲走。而他，也在分家后把户口从老宅迁了出来。
没想到，当初为了自保的决绝，现在反而成了保护孩子们的屏障。
水双凤和李秀兰听到这话，心里五味杂陈。气愤，痛心，但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还好分家了。
还好户口不在一起。
不然，何佑这个杀人犯弟弟，会像一颗毒瘤一样，毁了所有侄儿侄女的前程。
“公安同志，”何培开口，“何佑……能抓到吗？”
“我们已经布控了。”公安，“他跑不了。”
话虽这么，但何培心里清楚，何佑那种混混，真要躲起来，不好找。
三后，叶春燕醒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麻药过了，伤口疼，但更疼的是心里。她知道了七没了，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生了。
“春燕……”何良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们……”
叶春燕没话，只是看着花板，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来儿端着一碗粥进来：“娘，喝点粥吧。”
叶春燕摇摇头。
“娘，你得吃点东西。”来儿哭了，“你不吃东西，我们怎么办？”
叶春燕看着女儿，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酸。她还有四个闺女要养，她不能倒下。
她张开嘴，喝了一口粥。粥很稀，没什么味道，但她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吞咽自己的眼泪。
同一时间，通县郊外的山上。
何佑躲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啃着偷来的馒头。他怀里揣着六十几块钱和一些粮票——那是从何良家和另外两家偷来的全部收获。
太少了。
少得可怜。
他本以为三哥家再怎么穷，也该有个百八十块的积蓄。可翻遍了也就几块钱。另外两家更穷，加起来才偷了二十几块。
“妈的，都是穷鬼！”他骂了一句。
但他现在顾不上骂了。他知道公安在抓他，知道瘦猴他们被抓了，更知道瘦猴的哥哥大壮——那个在通县黑市混得风生水起的老大，肯定不会放过他。
果然，第三夜里，窑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何佑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那把沾过血的捕。
脚步声在窑洞外停了停，然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何佑，出来。”
是大壮。
何佑手一抖，捕差点掉在地上。
“何佑，我知道你在里面。”大壮的声音很冷，“我弟弟瘦猴，因为你，差点被人打死。现在伤还没好，就得去大西北劳改。你，这事怎么算？”
何佑不敢出声。
“你以为你躲在这儿就没事了？”大壮冷笑，“我告诉你，何佑，你跑不了。警察在抓你，我也在找你。要么你现在出来，咱们好好‘聊聊’。要么，我进去，咱们‘慢慢聊’。”
何佑知道躲不过去了。他咬咬牙，握着捕，慢慢挪到窑洞口。
月光下，大壮站在窑洞外，身后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三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眼神凶狠。
“大……大壮哥，”何佑挤出笑脸，“瘦猴的事，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大壮上前一步，“我弟弟要是死了，你就给他陪葬！”
“大壮哥，有话好……”何佑往后退，“我……我有钱，我赔……”
“赔？你拿什么赔？”大壮盯着他，“我为了保住我弟弟，搭进去多少钱，欠了多少人情，你知道吗？”
何佑冷汗直流：“大壮哥，我……”
“不过，”大壮忽然话锋一转，“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虽然坑了我弟弟，但你们何家，也被你折腾得够呛。”
何佑一愣。
“我查过了，”大壮，“你举报你亲哥哥，害得他们被调查。你偷你亲哥哥家，还把你嫂子捅了，侄女压死了。何佑，你可真是个‘人物’。”
何佑听不出这话是夸是骂，只能干笑。
大壮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行了，你滚吧。警察在抓你，我不想惹麻烦。但你要记住，何佑——从今起，别让我在通县看见你。看见一次，打断你一条腿。看见两次，要你命。”
何佑如蒙大赦，连连点头：“谢谢大壮哥！谢谢大壮哥！”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连怀里的钱掉了几张都没发现。
大壮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大哥，就这么放他走了？”一个汉子问。
“不然呢？”大壮，“这种人，早晚有人收拾他。咱们别脏了手。”
大壮想的是：最近动静闹得太大了，得低调点，不然何佑走不出这座山头。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几张钞票，看了看，扔给手下：“去买点酒，给兄弟们压压惊。”
“是。”
月光下，何佑在山林里狂奔。他不敢停，不敢回头，一直跑到亮，才在一处山洞里瘫倒。
他喘着粗气，看着洞外渐渐亮起来的色，心里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他不知道，这场劫难，才刚刚开始。
而在通县人民医院里，叶春燕终于开口话了。
她对何良：“良，咱们搬家吧。离开钢厂家属院，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何良握紧妻子的手：“好，咱们搬家。”
这个家，已经破碎了。
但日子，还得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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