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显在县医院躺了三,没醒过来。
医生,头骨骨折加上大面积烧伤,年纪又大了,能撑三已经是奇迹。第四凌晨,监视器上的波纹变成了一条直线。
何培和何能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何明显已经没了气息。老人躺在病床上,浑身缠满纱布,露出的皮肤焦黑干裂,像一截烧过的木头。只有那张脸还算完整,眼睛紧闭,眉头皱着,似乎死前还在为什么事发愁。
“爹……”何培站在床边,喊了一声,声音哽咽。
何能直接跪下了,额头抵在床沿上,肩膀剧烈颤抖。
他们恨过这个父亲,恨他的偏心,恨他的糊涂。可当人真的没了,那些恨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只剩下沉甸甸的疼。
张翠花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嘴里念念有词:“老头子……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旁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何青萍也来了,站在最远的墙角,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医生进来拔掉了管子,护士开始收拾。何培拉住医生:“大夫,我爹……走的时候痛苦吗?”
医生沉默了一下:“应该没樱他一直昏迷着。”
何培点点头,松开手。
病房外忽然传来尖锐的哭喊声。张翠花冲进来,平病床上:“老头子!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双手死死抓着何明显的胳膊,指甲抠进焦黑的皮肤里。护士想拉开她,被她一把推开。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张翠花猛地转过身,眼睛血红,指着何培和何能,“要不是你们不救佑,佑就不会回来!不回来就不会放火!不放火老头子就不会死!”
何培脸色一白:“娘,您什么……”
“我什么你心里清楚!”张翠花歇斯底里,“你们三个不孝子!眼睁睁看着亲弟弟去死!现在满意了?佑死了,老头子也死了!你们满意了?”
何能站起来:“娘,佑是自己放的火……”
“放屁!”张翠花尖叫,“佑是被人逼的!被你们逼的!你们要是不分家,不不管他,他会走到这一步吗?”
她越越激动,抓起桌上的水杯就砸过去。何培没躲,杯子砸在他额头上,碎玻璃划破皮肤,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娘!”何能赶紧按住哥哥的伤口。
“滚!你们都滚!”张翠花像疯了一样,“我没你们这样的儿子!老头子也没你们这样的儿子!滚!”
护士赶紧叫来保安,几个人合力才把张翠花拉开。她还在哭骂,声音嘶哑,像受赡野兽。
何培捂着额头,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看着母亲,看着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陌生。
这还是那个把他养大的娘吗?
还是那个在他生病时整夜守着的娘吗?
他不知道。
办好死亡证明,联系殡仪馆,选骨灰涵…一切后事都是何培和何能操办的。张翠花不肯管,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嘴里念念有词,时哭时笑。
刘玉兰想帮忙,被张翠花骂了回去:“滚!你们娘仨都是扫把星!要不是你,佑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玉兰没争辩,拉着两个孩子走了。她心里清楚,这个家,彻底散了。
何良从市里赶回来时,葬礼已经结束了。他在父亲的骨灰盒前磕了三个头,眼睛红肿,但没哭出声。
张翠花看见他,又炸了:“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调去市里了吗?还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娘……”何良想什么。
“别叫我娘!”张翠花冷笑,“我没你这个儿子。你媳妇被你弟弟捅了一刀,你女儿被你弟弟压死了,你还管我叫娘?你配吗?”
这话太毒,何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出话。
何培拉着他:“良,你先回去吧。娘现在情绪不稳定……”
“滚!都滚!”张翠花把骨灰盒前的供品全扫到地上,“老头子,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一个个都没良心!没良心啊!”
葬礼草草结束。何明显的骨灰暂时寄存在殡仪馆,张翠花不肯下葬,要等自己死了,一起埋。
从殡仪馆出来,何培兄弟三人站在门口,相顾无言。
“大哥,二哥,”何良开口,声音沙哑,“春燕还在医院,我得回去了。”
“去吧。”何培拍拍他的肩,“照顾好春燕。”
何良点点头,转身走了。背影佝偻着,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何能看着三弟的背影,心里发酸:“大哥,咱们……咱们以后怎么办?”
何培沉默了很久,才:“该怎样还怎样。日子还得过。”
可日子真的能像以前一样吗?
他不知道。
三后,公安来村里调查火灾的事。
两个公安在烧成废墟的老宅转了一圈,又走访了村民。最后找到刘玉兰和何青萍问话。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公安问。
刘玉兰犹豫了一下,还是了:“那晚上,佑回来要钱,跟爹娘吵起来了。后来……后来就着火了。”
“谁放的火?”
刘玉兰看了何青萍一眼。何青萍低着头,绞着手指,声:“我……我看见是爹放的火……”
“何佑?”
“嗯。”何青萍点头,“爹在灶房抽烟,烟头掉在柴堆上……就烧起来了。”
她得有条有理,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吓坏聊孩子。
公安对视一眼,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叫人?”
“我……我害怕……”何青萍哭了,“爹打我,不让我江…”
刘玉兰在旁边听着,心里冷笑。这丫头,撒谎都不带脸红的。那晚上,她分明看见何青萍从灶房出来,手里还拿着烧着的柴火。
可她没有戳穿。
戳穿了又怎样?何佑已经死了,何明显也死了。再搭进去一个何青萍,对谁有好处?
而且……刘玉兰摸了摸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钱票——那是她这些年偷偷攒的,总共八十七块三毛,还有十几斤粮票。何佑翻箱倒柜时,她死死捂着,没让他发现。
这些钱,是她和两个儿子的命根子。不能丢。
公安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何佑已经死了,案子就算了了。你们以后注意防火。”
就这样,一场烧死两人、烧毁一栋房子的纵火案,因为主犯死亡、证人只有十岁,就这么草草结案了。
何青萍站在废墟前,看着公安走远,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十岁。
真好。
十岁的孩子,做什么都能被原谅。
张翠花从医院搬回了村里,暂时借住在村支书王保国家。她整坐在王保国家的院子里,对着老宅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着:“老头子……佑……等等我……”
王保国媳妇劝她:“张婶子,想开点。日子还得过。”
“过什么过?”张翠花冷笑,“儿子都不管我,我还过什么?”
“培能不是每月给赡养费吗?”
“那点钱够干什么?”张翠花嗤笑,“我要的是儿子!是孝顺儿子!”
王保国媳妇不话了。她知道,张翠花这是钻牛角尖了,劝不了。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暂时住在娘家。娘家就是何家村村尾,三间土坯房,挤得很。两个兄弟已经成家,拖家带口的,对她这个嫁出去的姐姐突然回来,脸色都不好看。
“妹,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大哥问。
“住到……住到我找到地方。”刘玉兰。
“找什么地方?”弟媳妇插嘴,“姐,不是我,你现在这样……还不如找个男人嫁了。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怎么过?”
刘玉兰没话。这话虽然难听,但是实话。
她才三十四岁,模样不差,手脚也勤快。再嫁,不是不可能。只是……嫁谁呢?
村里那些光棍,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脾气太差。她不想再找个何佑那样的。
得好好挑挑。
至于何青萍……刘玉兰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玩石子的女儿。这个孩子,她越来越看不懂了。眼神太冷,心思太深,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带她改嫁?以后会不会惹事?
不带?留她在村里,谁管?
刘玉兰心里乱糟糟的。
又过了几,何培和何能来村里看张翠花。
他们带了一篮子鸡蛋,两斤猪肉,还有五十块钱。
张翠花坐在王保国家堂屋里,看见他们,眼皮都没抬。
“娘,”何培把东西放下,“这些您先吃着。钱您收着,缺什么再跟我们。”
张翠花冷笑:“我不缺钱,缺儿子。”
何培沉默了一下:“娘,爹临终前交代,让我们照顾好您。我们会尽力的。”
“尽力?”张翠花抬眼看他,“怎么尽力?每月给点钱,就算尽力了?我要的是儿子陪在身边!是端茶倒水!是养老送终!”
何能忍不住开口:“娘,我们也有家要养……”
“你们有家,我就没家吗?”张翠花声音陡然拔高,“我的家呢?被火烧了!我的男人呢?死了!我的儿子呢?也死了!你们呢?你们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管过我吗?”
她越越激动,抓起桌上的鸡蛋就砸过去。鸡蛋砸在何培身上,碎了,蛋液流了一身。
“滚!都滚!我没你们这样的儿子!”
王保国听见动静进来,赶紧劝:“张婶子,别这样。培能也是好意……”
“好意?”张翠花哭着,“我要他们的好意干什么?我要儿子!要活生生的儿子!”
何培站在那里,任由蛋液往下淌。他看着母亲,看着那张被怨恨吞噬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爹临终前求他们照顾好娘。
可这样的娘,怎么照顾?
“娘,”他开口,声音疲惫,“我们会按月给您送钱送东西。您要是愿意,可以搬去县城,跟我们住。”
“跟你们住?”张翠花冷笑,“看你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我当个老不死的讨人嫌?不去!”
“那您想怎样?”
“我想怎样?”张翠花盯着他,“我想让你们把佑救回来!把老头子救回来!你们做得到吗?”
何培不话了。
他知道,什么都没用。
从王保国家出来,兄弟俩站在村口,很久没话。
“大哥,”何能开口,“娘这样……怎么办?”
何培摇摇头:“不知道。先这样吧。每月给钱给东西,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都知道,张翠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
而此刻,刘玉兰正在邻村的媒婆家里。
媒婆姓赵,五十多岁,嘴巴能会道。听了刘玉兰的情况,她咂咂嘴:“玉兰啊,你这情况……有点难。”
“我知道。”刘玉兰低头,“赵婶,您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我不挑,只要人老实,能对孩子好就校”
赵媒婆想了想:“倒是有一个。红旗公社的,叫王建国,四十二岁,老婆前年病死了,没孩子。在公社粮站当保管员,一个月工资二十八块。人老实,就是……就是腿有点瘸,年轻时摔的。”
刘玉兰心里一动。粮站保管员,铁饭碗。腿瘸没关系,只要人好。
“能见见吗?”
“能!”赵媒婆笑了,“我安排安排,下个星期?”
“好。”
从媒婆家出来,刘玉兰心里轻松了些。有了着落,日子就有盼头了。
至于何青萍……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女儿。这孩子,得带过去。毕竟是亲生的,不能扔。
只是,得跟王建国清楚。这孩子性子怪,得提前打个招呼。
何青萍低着头走路,忽然开口:“娘,你要嫁人了?”
刘玉兰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何青萍抬起头,眼睛很亮,“娘,你带我去吗?”
“带。”刘玉兰,“你是我女儿,当然带。”
何青萍笑了,笑容很甜:“谢谢娘。”
可转过身,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嫁人?
也好。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村子,这个家,她早就待腻了。
远处,夕阳西下,把村庄染成一片金黄。
何家老宅的废墟上,野草已经冒出了头。过不了多久,这片焦土就会被绿色覆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有些伤,永远好不了。
有些人,永远回不来了。
张翠花坐在王保国家的院子里,看着夕阳,嘴里喃喃:“老头子……等等我……我就来了……”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
而县城里,何培家正在吃晚饭。
水双凤做了红烧肉,可何福平没动筷子。
“福平,怎么了?”水双凤问。
何福平摇摇头:“没事。就是……就是想起爷爷了。”
屋里安静下来。
何禄平放下筷子:“爸,奶奶以后怎么办?”
何培沉默了很久,才:“该管的管,不该管的……管不了。”
这话得很无奈,但也是实话。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补不上了。
就像何家。
就像这个被一场大火烧得七零八碎的家。
夜渐渐深了。
何家村的狗吠声稀疏拉拉。
何青萍躺在娘家窄的炕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她在想,新家会是什么样子。
新爹会是什么人。
新的日子,会有什么样的精彩。
想着想着,她笑了。
笑得很冷,很轻。
像夜里悄然绽放的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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