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夜闷热难耐，连风都是烫的。何家老宅西屋里，何旭平和何阳平挤在一张炕上，睡得满头大汗。刘玉兰坐在炕边打着扇子，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耳朵竖得老高。
她在等。
等那个该死不死的男人。
堂屋里，何明显坐在八仙桌旁，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张翠花坐在他对面，手里缝着一件旧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缝几针就要往门口瞟一眼。
“老头子，”她压低声音，“佑今晚……真会回来？”
“不知道。”何明显声音沙哑，“青萍，他答应了来自首。”
“自首……”张翠花眼泪又下来了，“自首了就要坐牢啊……”
“坐牢总比被枪毙强！”何明显猛地磕了磕烟锅，“他持刀伤人，杀人害命，这是死罪！能自首减刑，已经是老开眼了！”
张翠花不话了，只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夜越来越深，虫鸣声一阵紧过一阵。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随后又归于沉寂。
就在张翠花快要睡着时，院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何明显猛地站起。
院墙根下，一个黑影翻墙进来，落地时“哎哟”一声，显然崴了脚。
“佑？”张翠花冲出去。
月光下，何佑狼狈不堪。衣服破成了布条，头发又长又脏，胡子拉碴，眼睛深陷，像个野人。他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娘……爹……”
“我的儿啊！”张翠花扑过去，抱住儿子就哭，“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瘦成这样了？”
何佑推开母亲，眼睛四下乱瞟：“有吃的吗？我饿。”
“有！有！”张翠花忙不迭地，“娘给你热饭去！”
她冲进灶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一碗剩饭、一碟咸菜，还有半个窝头。何佑抓起窝头就啃，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慢点……”张翠花又去倒了碗水。
何明显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儿子这副德行，心里五味杂陈。恨铁不成钢，可终究是自己儿子。
何佑吃完窝头，又扒了几口饭，才喘过气来。他抹了抹嘴，眼睛看向父亲：“爹，青萍……您让我来自首？”
何明显点点头：“佑，自首吧。自首能减刑，不定……不定能少判几年。”
“几年？”何佑冷笑，“爹，您知道我犯的是什么事吗？持刀抢劫，伤人致死！这是死罪！自首就能活？”
“能！”何明显斩钉截铁，“只要你自首，态度好，再……再想办法让老三写个谅解书，不定能判个无期，或者二十年……”
“二十年？”何佑站起来，声音拔高，“爹，我今年三十五！坐二十年牢出来五十五！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那你想怎样？”何明显也火了，“跑？你能跑到哪去？全国都在抓你！你能躲一辈子？”
何佑不话了，只是死死盯着父亲。眼神里有恨，有不甘，还有恐惧。
张翠花拉着他坐下：“佑，听你爹的，自首吧。娘……娘等你出来。等你出来了，娘给你娶媳妇，生孩子……”
“娶媳妇？”何佑笑了，笑容扭曲，“娘，我都这样了，谁还嫁给我？”
“有！肯定有！”张翠花哭着，“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何佑甩开母亲的手，在堂屋里来回踱步。他瘸着腿，走一步晃一下，像只困兽。
“爹，”他忽然停下，“老三……老三真的不会写谅解书？”
何明显叹了口气：“良调去市里了，搬走了。找不到人。”
“搬走了？”何佑眼睛瞪大，“什么时候？”
“前。”何明显，“佑，听爹一句劝，自首吧。这是你唯一的路。”
何佑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翠花以为他动摇了。可下一秒，他突然问：“爹，家里还有多少钱？”
何明显一愣：“什么？”
“钱！”何佑眼睛发红，“我要跑！我要跑得远远的！去南边，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你疯了！”何明显气得浑身发抖，“你能跑到哪去？警察在抓你，那个大壮也在找你！你出去就是死！”
“死在外面也比死在牢里强！”何佑吼回去，“爹，给我钱！我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张翠花慌了：“佑，你不能走啊……”
“娘！”何佑抓住母亲的肩膀，“您想让我坐牢吗？想让我死吗？给我钱，我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给你们添麻烦！”
张翠花被他摇得头晕，眼泪哗哗地流：“佑……娘……娘舍不得你啊……”
“舍不得就给我钱！”何佑松开她，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他打开柜子，把里面的衣服、被褥全扔出来。掀开炕席，摸炕洞。踢翻桌子，检查桌腿。
“钱呢？钱呢？”他像疯了一样，“爹，您肯定有钱！您攒了一辈子，肯定有钱！”
何明显拄着拐杖，脸色铁青：“我没钱！有钱也不会给你！”
“不给？”何佑转过身，眼睛血红，“爹，您真要逼死我？”
“是你在逼我们！”何明显厉喝，“何佑，你看看这个家，被你弄成什么样了？老大老二老三都不认你了，你媳妇带着孩子恨你，村里人都笑话我们！你还想怎样？”
何佑被骂得愣住了。他看看破败的堂屋，看看哭成泪饶母亲，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
可他不想死。
他怕死，怕坐牢，怕被人嘲笑。
“爹，最后一次。”他声音软了下来，“给我钱，我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您就当……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何明显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张翠花哭着平柜子边，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是皱巴巴的钞票，总共三十七块六毛——这是她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准备给两个孙子交学费的。
“佑，给……”她把钱塞到儿子手里，“拿着，快跑……”
何明显看见，气得差点背过气：“你……你这个糊涂娘们！”
“佑是我最爱的儿子！”张翠花尖叫，“我不能看着他死！”
何佑接过钱，数了数，不满意：“就这么点？不够！”
“家里就这些了……”张翠花哭道，“你爹为了给你还债，把棺材本都掏空了……”
何佑不信。他推开母亲，又去翻。这次他盯上了何明显的床——那张老榆木床，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床板很厚，不定藏着东西。
他掀开被褥，用撬锁的铁丝去捅床板的缝隙。
“住手！”何明显举起拐杖，“那是你爷爷留下的！”
何佑不理他，继续捅。床板松动了，他用力一掀——
“哗啦”一声，床板被掀开，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几件旧衣服，几本破书，还有一个铁海
何佑眼睛一亮，抓起铁盒就要打开。
“那是你娘的嫁妆！”何明显扑过去抢。
两人扭打在一起。何明显老了，又病着，根本不是何佑的对手。何佑一把推开父亲，何明显踉跄后退，后腰撞在桌角上，闷哼一声，瘫倒在地。
“老头子！”张翠花尖剑
西屋里，刘玉兰听见动静，心里一紧。她早就醒了，一直在听外面的动静。听见何佑要钱，听见何明显摔倒，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轻轻推醒两个儿子：“旭平，阳平，醒醒。”
何旭平揉着眼睛：“娘，怎么了？”
“别出声，跟娘走。”刘玉兰压低声音。
她拉着两个孩子下炕，悄悄走到门边。推了推门，没推开——门从外面锁上了！
刘玉兰心里一沉。谁锁的门？何青萍？那个死丫头！
她趴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往外看。堂屋里，何佑打开了铁盒，里面是几件银首饰——一对耳环，一个镯子，还有一枚戒指。张翠花的嫁妆，藏了一辈子，没舍得戴。
“找到了！”何佑眼睛放光，“能卖不少钱！”
“还给我！”张翠花扑上去抢，“那是我的嫁妆！死也不能卖！”
何佑一脚踹开母亲，把首饰揣进怀里。他又去翻别的地方，像条疯狗。
刘玉兰看得心惊肉跳。她回头看看两个吓傻的儿子，咬咬牙，从门后摸出一把斧头——那是何明显劈柴用的。
“旭平，阳平，退后。”
她举起斧头，对准窗户的木板，用力劈下。
“哐！”
堂屋里，何佑听见动静，猛地回头：“谁？”
刘玉兰不管不顾，继续劈窗。木板断裂，窗户破了个大洞。她先把两个孩子推出去，自己也想钻。
可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烟味。
不对，不是炊烟，是……烧柴的味道？
她抬头，看见灶房方向有火光。
着火了！
刘玉兰心里一慌，钻窗户时被木板划破了胳膊，但她顾不上疼，跳出去就喊：“着火了！快来人啊！着火了！”
堂屋里，何佑也闻到了烟味。他冲到门口，想开门，却发现门推不开——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谁锁的门？”他大吼。
张翠花扶着何明显站起来，也闻到了烟味：“怎么有烟？”
烟越来越浓，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呛得人直咳嗽。
“开门！开门啊！”何佑拼命踹门，可门板很厚，纹丝不动。
灶房里，火已经烧起来了。
何青萍站在灶房门口，手里拿着点燃的柴火。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火苗舔舐着柴堆，舔舐着墙壁，舔舐着这个她恨了一辈子的家。
风从破窗户刮进来，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灶房的屋顶很快烧着了，火舌窜上房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青萍！青萍你在哪？”张翠花在堂屋里喊。
何青萍没应。她转身走出灶房，绕到后院，翻墙出去了。
站在院墙外，她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冲，照亮了半边夜空。老宅像个巨大的火把，在夜色里燃烧。
她笑了。
终于，这个困了她九年的牢笼，要烧成灰烬了。
堂屋里，烟越来越浓，温度越来越高。
何佑还在踹门，可门板已经烫手了。张翠花扶着何明显，两人咳得直不起腰。
“窗……窗户……”何明显指着窗户。
何佑这才想起窗户。他冲到窗边，想从窗户爬出去。可窗户上有木栅栏，一时拆不掉。
“斧头……斧头……”何明显喊。
对，斧头！刘玉兰劈窗用的斧头还在外面！
何佑从窗户破洞探出头，看见斧头就扔在窗台下。他想伸手去够，可够不着。
“娘！帮我！”
张翠花冲过来，抱住儿子的腿。何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终于够到了斧头。
他缩回来，抡起斧头就劈木栅栏。
一下，两下，三下……
木栅栏断了。
“爹！娘！快出去！”他先把张翠花推出去，又去扶何明显。
何明显年纪大了，又撞伤了腰，爬不动。何佑一咬牙，抱起父亲，从窗户塞了出去。
张翠花在外面接住，两人摔成一团。
何佑自己也爬了出来。他落地时，腿一软，摔在地上。
火已经烧到了堂屋。屋顶的椽子一根接一根掉下来，砸在地上，火星四溅。
“快走！”何佑爬起来，拉着父母往后院跑。
可后院的门也锁了。
“青萍……青萍锁的……”张翠花哭着。
何佑抬头看院墙。墙不高，可何明显爬不上去。
“爹，我背你！”
他蹲下身，让何明显趴在他背上。可他自己腿脚不便，背着人更走不稳。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院子都笼罩在火光和浓烟里。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已经跑到了安全的地方。她回头看着燃烧的老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恨吗？恨。可那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家。
疼吗？疼。可那也是困了她十几年的牢笼。
村民们陆续赶来，提着水桶，端着盆子。可火太大了，根本救不了。
“何家老宅烧了！”
“里面还有人吗？”
“不知道，好像跑出来几个……”
何佑还在努力爬墙。他咬着牙，指甲抠进墙缝里，一点一点往上蹭。
终于，他爬上了墙头。可就在他要把父亲拉上来时，一根烧断的房梁掉下来，正砸在他背上。
“啊——”何佑惨叫一声，从墙头摔了下来。
何明显也跟着摔下来，头磕在地上，没了声息。
张翠花扑过去：“老头子！佑！”
何佑趴在地上，背上血肉模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动不了。
火舌已经舔到了他身边。
“佑！快起来！”张翠花想拉他，可拉不动。
“娘……跑……”何佑推她，“快跑……”
张翠花哭喊着，被赶来的村民强行拖走了。
火海里，何佑看着燃烧的家，看着昏迷的父亲，忽然笑了。
也好。
死在这儿，总比死在牢里强。
他闭上眼睛，任由火焰吞噬。
亮时，火终于灭了。
何家老宅烧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孤零零地立着。
何明显被送进了医院，头骨骨折，昏迷不醒。张翠花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就念叨：“佑……我的佑……”
废墟里，挖出了何佑烧焦的尸体。已经认不出人形了，只能从身型和那根断过的腿骨判断是他。
刘玉兰带着两个孩子，站在废墟前，呆呆地看着。
家没了。
那个困了她十几年，恨了十几年，也住了十几年的家，没了。
何青萍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切，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成功了。
这个家，终于毁了。
而她，自由了。
远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焦黑的废墟上，照在哭泣的人群上，照在这个破碎的村庄上。
新的一开始了。
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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