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的新家在城西钢厂宿舍的三楼。一间半屋子,总共不到三十平米,但至少干净、亮堂。窗户朝南,下午的阳光能洒进来,照在刚刷过的白墙上,暖洋洋的。
叶春燕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她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显得格外大,但眼神空洞,像两口枯井。手术后快一个月了,肚子上的刀口结了深红色的痂,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她曾经孕育了七个孩子的身体上。
七没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每在她心里反复切割。有时半夜醒来,她还会下意识地去摸身边——空的,只有冰凉的床单。然后她才想起,那个她花了最多心思的七,再也不会回来了。
“春燕,吃药了。”何良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进来,药碗旁边放着两颗冰糖。
叶春燕机械地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药很苦,苦得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苦算什么?比得上心里的苦吗?
何良把冰糖递给她,她摇摇头,把碗递回去。
“今感觉怎么样?”何良在对面坐下,心翼翼地问。
“还校”叶春燕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
屋里陷入沉默。来儿四姐妹去上学了,家里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钢厂机器的轰鸣声,透过窗户隐隐传来。
敲门声打破了寂静。
何良起身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愣住了。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何明显站在最前面,拄着拐杖,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张翠花跟在他身后,眼睛红肿,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刘玉兰站在最后,一手牵着何旭平,一手牵着何阳平。角落里,何青萍背着竹筐,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良,”何明显开口,声音嘶哑,“我们来……看看春燕。”
何良堵在门口,没让开:“春燕需要静养,不方便见客。”
“客?”张翠花声音拔高,“我们是客吗?我是你娘!”
“娘,”何良声音很平静,“春燕被佑捅了一刀,七被压死了。您现在来看她,不觉得晚了吗?”
这话得很重,张翠花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不出话。
何明显叹了口气:“良,让爹进去,爹有话跟你们。”
何良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开了。但他没让所有人都进来:“爹,您和娘进来吧。其他人,在外头等着。”
刘玉兰脸色变了变,但没话,拉着两个孩子徒楼梯口。何青萍也跟着退过去,眼睛却往屋里瞟。
堂屋里,叶春燕看见公婆进来,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她想起去年正月,婆婆在院门口骂街的样子,想起公公打断何佑手脚时的狠劲,想起这个家所有的丑陋和不堪。
“春燕啊,”张翠花走到她面前,把鸡蛋篮子放在桌上,“娘……娘来看你了。你好点没?”
叶春燕没话,只是看着她。
张翠花被看得不自在,别开视线:“春燕,娘知道……知道佑那混账做错了。可……可他是一时糊涂啊。他要是知道那是你,肯定不会……”
“娘。”叶春燕开口,声音很轻,但像冰一样冷,“他知道是我。他叫我‘三嫂’,然后捅了我一刀。”
张翠花噎住了。
何明显在椅子上坐下,拐杖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春燕,爹知道你们委屈。佑那畜生,该打该杀。可是……”他顿了顿,“家丑不可外扬。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叶春燕看着公公,忽然笑了。笑容很苦,很涩:“爹,您觉得这是‘家丑’?何佑持刀入室抢劫,捅伤我,压死七,这是犯罪。不是‘家丑’。”
“可他是你叔子啊!”张翠花急了,“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关起门来?非要闹到公安局?”
“关起门来?”叶春燕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娘,您觉得这事能关起门来?七死了!她才一岁多!何佑捅我一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有没有想过七还在摇篮里?”
她越越激动,眼泪涌了出来,但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娘,您心疼您儿子,谁来心疼我女儿?谁来心疼我?”
张翠花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哭。
何明显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春燕,爹今来,不是要你原谅佑。他是死是活,都是他自作自受。可是……”他看向何良,“良,你是何家的儿子。何家的名声,你不能不管。”
何良站在妻子身边,握紧了拳头:“爹,何家的名声重要,还是春燕和七的命重要?”
“都重要!”何明显声音陡然拔高,“良,你是何家的人,你的孩子也是何家的孩子!佑要是真判个十年八年,你们这一支,往后还怎么抬头做人?来儿她们将来怎么嫁人?”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何良心里。他想起这几厂里同事看他的眼神,想起邻居们的窃窃私语,想起来儿哭着同学笑她有个杀人犯叔叔。
“爹,”叶春燕忽然开口,“您想让我们怎么做?”
何明显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春燕,爹想……想请你们写个谅解书。就佑是一时糊涂,不是故意的。再赔点钱……”
“赔钱?”叶春燕笑了,笑出了眼泪,“爹,您觉得多少钱能买回七的命?多少钱能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何明显沉默了。
“爹,”何良开口,声音很疲惫,“您回去吧。这事,没得商量。”
“良!”张翠花尖叫,“你就这么狠心?非要看着你弟弟去死?”
“是他自己找死!”何良终于爆发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第一次对父母吼,“前年他欠了一屁股债,全是我们凑钱还的!去年他写举报信,差点毁了大哥二哥和我!今年他持刀抢劫,捅伤春燕,压死七!更不要这二十几年都是我们养着他,和他老婆孩子!这种畜生,不配当我弟弟!不配当何家的人!”
吼完,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血红。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楼梯口,刘玉兰听见里面的争吵,脸色苍白。何旭平和何阳平吓得直往她身后躲。何青萍低着头,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吵吧,吵得越凶越好。
“良,”何明显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乞求,“就算爹求你。为了旭平和阳平,为了何家的名声,写个谅解。爹保证,以后再也不管佑的死活。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何良看着父亲苍老的脸,看着母亲哭肿的眼睛,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一边是妻子和死去的女儿,一边是父母和家族的颜面。
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爹,娘,”叶春燕忽然站起来,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你们走吧。谅解书,我不会写。七的命,不能用何家的名声来换。”
她完,转身回了里屋,关上了门。
关门声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饶心上。
何明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一下子垮了。他知道,这事没得谈了。
张翠花哭着平里屋门口:“春燕!春燕你开门啊!娘求你了!娘给你跪下了!”
她真的跪下了,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磕头。
何良想去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得喘不过气。
最后,是何明显把张翠花拉起来的。这个一辈子要强的老人,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颓败的神色:“良,爹……爹对不起你。对不起春燕,对不起七。”
他完,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外走。背影佝偻得像要折断。
张翠花被刘玉兰扶着,哭哭啼啼地跟着走了。
楼梯上,何青萍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敞开的门,她看见何良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在颤抖。
她笑了,无声地笑了。
真好。
这个家,彻底碎了。
当晚上,何明显病倒了。
高烧,胡话,嘴里不停喊着“佑”“良”“七”。张翠花慌了神,要去请大夫,被何明显拦住了。
“别……别花钱……”他喘着粗气,“我没事……死不了……”
其实他是想死。这个家弄成这样,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但他不能死。何佑还没抓到,何家的名声还没保住,他不能死。
夜里,何青萍端着一碗水进来:“爷爷,喝水。”
何明显睁开眼,看着这个孙女。九岁的孩子,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青萍,”他哑着嗓子,“你爹……有消息吗?”
何青萍摇摇头:“没樱爷爷,您别想他了。他不值得。”
何明显叹了口气:“是啊,不值得……”
可那是他儿子。再混账,也是他儿子。
“爷爷,”何青萍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要是自首,能减刑。”
何明显眼睛一亮:“真的?”
“嗯,村里王会计的。”何青萍撒谎不眨眼,“他主犯要是自首,态度好,不定能少判几年。”
何明显沉默了。自首……也许真是条路。
可何佑会自首吗?那个混账,跑都来不及,怎么会自首?
“爷爷,”何青萍继续,“要是……要是三叔写了谅解书,再自首,不定判得更轻。”
何明显苦笑:“你三叔不会写的。”
“那可不一定。”何青萍,“三叔最听您的话。要是您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何明显看着孙女,忽然觉得这孩子懂事得可怕。九岁,就能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可他不知道,何青萍想的根本不是帮何佑减刑,而是要把何家所有人都拖下水。
何良要是写了谅解书,就是向所有人证明——何家包庇罪犯,是非不分。何家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至于何佑判多少年……关她什么事?
“青萍,”何明显,“你去……去给你爹捎个信。让他来自首。就……就爹的,自首能减刑。爹……爹会想办法,让老三写谅解书。”
何青萍眼睛一亮:“好,爷爷,我明就去。”
第二一早,何青萍背着竹筐上了后山。
山洞里,何佑睡得正香,被女儿推醒。
“爹,爷爷让我给你捎信。”何青萍把何明显的话复述了一遍。
何佑听完,沉默了很久。
自首?
他不想坐牢。可一直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粮食快吃完了,气越来越热,山洞里闷得像蒸笼。而且,警察真要是搜山,他躲不掉。
“爹,”何青萍,“爷爷会想办法让三叔写谅解书。要是写了,不定能少判几年。总比被抓住强。”
何佑咬了咬牙:“行!我自首!但得等老三写了谅解书再!”
何青萍点头:“好,我回去跟爷爷。”
她下山时,脚步轻快。事情正按她的计划发展——何佑同意自首,何明显会去逼何良写谅解书。只要何良写了,何家的名声就完了。
而她,坐收渔利。
县城这边,何培和何能都知道了父母去找三弟的事。
“爹怎么能这样?”水双凤气得直拍桌子,“春燕和七多可怜,他还要逼良写谅解书?良心被狗吃了?”
何培抽着烟,没话。他心里也难受,可那是他爹,他能怎么办?
“大哥,”何能,“咱们得帮帮良。不能让他被爹逼着写谅解书。”
“怎么帮?”何培苦笑,“那是他亲爹。”
“亲爹怎么了?”李秀兰插话,“亲爹就能不讲理?佑持刀伤人,杀人害命,这是重罪!凭什么原谅?”
何虹平在一旁写作业,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心里发冷。她知道原着里何家的下场——何能夫妻被批斗,何承平何启平被迫下乡,何虹平被卖给老光棍。虽然现在剧情变了,但何家的危机还在。
何佑这个祸害,必须除掉。
“爸,妈,”她忽然开口,“我觉得……应该劝三叔三婶搬家。搬得远远的,让爷爷找不到。”
李秀兰一愣:“搬哪去?”
“去市里。”何虹平,“三叔在钢厂干了这么多年,技术好,不定能调到市里的厂子。市里离得远,爷爷找不到,也逼不了。”
何培和何能对视一眼,都觉得可校
“行,我明去找良。”何培。
第二,何培去了城西钢厂宿舍。
何良开门时,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好。
“大哥……”
“良,进屋。”
兄弟俩在狭的堂屋里坐下。何培看着三弟憔悴的样子,心里发酸:“良,爹昨来找你的事,我知道了。”
何良低下头:“大哥,我……”
“你不用解释。”何培拍拍他的肩,“大哥理解你。春燕和七的事,谁都不能原谅。”
何良眼圈红了:“大哥,我该怎么办?爹要是再来……”
“搬家。”何培,“搬去市里。我大舅子在市工业学校有个老战友,现在是市钢厂的副厂长。我托他问问,看能不能把你调过去。”
何良愣住了:“调去市里?”
“对。”何培点头,“离得远,爹找不到。你和春燕也能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何良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点头:“好,我听大哥的。”
当下午,何培拜托大舅子水大龙就去找了那个老同学。对方很爽快,市钢厂正好缺技术工人,何良有十几年工龄,技术过硬,调过去没问题。
“手续我来办,下个月就能过去。”老同学,“不过宿舍得自己找,厂里暂时没空房。”
“没事,只要能调过去就校”何培。
事情定下来后,何良回家跟叶春燕了。
“去市里?”叶春燕愣了愣。
“嗯。”何良握住她的手,“春燕,咱们离开这儿,重新开始。来儿她们也转学去市里,没人知道咱们家的事。”
叶春燕看着丈夫,眼泪掉了下来。这是出事以来,她第一次不是因为悲伤而哭。
“好。”她,“咱们去市里。”
一周后,调令下来了。何良请了长假,开始收拾东西。来儿四姐妹也办了转学手续。
何明显听三儿子要调去市里,急了。他拄着拐杖,又去了一趟县城,可到了钢厂宿舍,发现门锁着,人去楼空。
邻居:“搬走了,昨搬的。是调去市里了。”
何明显站在空荡荡的门口,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三儿子走了,不告而别。
何家,真的散了。
而此刻,后山的山洞里,何佑还在等父亲的消息。他不知道,他等不到了。
何青萍每还是来送饭,但不再提谅解书的事。她看着父亲一焦躁,一绝望,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福
快了。
就快了。
这个家,马上就要彻底毁灭了。
而她,会是唯一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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