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道发出的第三，陆氏集团总部。
上午九点，陆哲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时，秘书没有像往常一样挺直腰板问好，只是埋着头假装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指尖在按键上胡乱点着，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他皱了皱眉，却没吭声——这几，他早就习惯了公司里那些躲闪的目光，还有员工们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像一群嗡文苍蝇，绕着他转。
九点十五分，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尖声响起。
“陆总，华荣建筑那边刚打来电话，要暂停我们所有的建材供应。”财务总监站在门口，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揉皱了又摊开的草纸，声音都在发颤，“他们……鉴于咱们公司目前的舆论情况，需要重新评估合作风险，暂时没法继续履约。”
陆哲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骨节突突地跳：“什么情况？他们凭什么单方面终止合同？！”
“还有，东城银行刚才正式发了函过来。”财务总监的声音越来越，几乎细若蚊蚋，“要求我们在一周内偿还那笔三千万的流动资金贷款，要是还不上，他们就要向法院申请强制执校另外……王董、李董和张董的秘书都来过电话，今上午的董事会……他们三位都请假了。”
请假。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请假。
陆哲跌坐在真皮座椅里，目光死死盯着办公桌一角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叶片黄得发焦，卷成一团团干巴巴的纸屑，像极了他此刻拧成乱麻的心情。他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嘶哑难听，像破损的风箱在拉动，带着一股子自嘲到骨子里的绝望。
“好，好得很。”他低声念叨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我陆哲活了三十多年，今总算是见识到了。”
十点整，人力资源部经理轻手轻脚地敲了敲门，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辞职信，那模样，像捧着一块烫得要命的山芋。
“陆总，这是市场部、设计部还有财务部七位核心骨干的辞职申请。”人力经理的头垂得更低了，“还迎…运营部那边有十二个人集体请了病假，医生开的诊断书我都看过了，应该……应该是真的。”
陆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眼神空洞得吓人：“批。都给我批了。让他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十点半，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市企业家协会的秘书长。
“陆总啊……这个，有个事儿得跟你通知一下。”秘书长的语气透着明晃晃的为难，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翻纸的沙沙声，“协会理事会昨连夜开了个会，考虑到最近……呃，你这边的舆论影响实在太大了，大家一致决定，暂时请你退出协会。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等风波过去了……”
“什么时候开的会？我这个副会长怎么不知道？”陆哲的声音冷得像冰，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这个……是临时会议，时间太紧，就没特意通知你。”秘书长的声音更尴尬了，支支吾吾地补充，“另外，市工商联那边可能也会有动作，你最好……最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电话被直接挂断。
陆哲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忽然想起两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这位秘书长还满脸堆笑地拍着他的肩膀，一口一个“陆总年轻有为，是咱们协会的骄傲”。
原来所谓的骄傲，这么脆弱。一篇报道，就能击得粉碎。
十一点，高尔夫俱乐部的会籍经理打来羚话，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一丝人情味：“陆先生，根据俱乐部章程第七条规定，会员如有损害俱乐部声誉的行为，俱乐部有权单方面终止会籍。您的会籍已经被取消，年费余额会在三十个工作日内退还到您的账户。”
“凭什么？！”陆哲终于彻底爆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玻璃杯震得跳起来，“我一年交二十万会费！你们取消就取消？！”
“这是理事会的一致决定。再见，陆先生。”
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忙音。
陆哲一把抓起手机，狠狠砸在地上。屏幕瞬间四分五裂，像一张蛛网，彻底黑了下去，就像他此刻一潭死水的人生。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楼下熟悉的车水马龙。曾几何时，他站在这里，俯瞰着这座城市，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拥有了整个世界。可现在，这座城市正一点点把他往外推，像排斥一个肮脏的病毒。
口袋里的备用手机又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
“儿子啊……”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开口就哭了出来，“刚才你舅舅打电话来了，以后咱们两家别再走动了，免得连累他们。还有你表弟，追着问那五十万欠款能不能早点还……咱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陆哲闭上眼睛，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妈，别了，我烦得很。”
“还有啊，刚才几个老邻居在楼下指指点点的，什么你欺负老婆孩子，还跟那个卖假货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儿子，你到底在外面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我了别了！”陆哲对着听筒吼了一声，随手挂断羚话，胸口堵得快要炸开。
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来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他的私人律师，脸色凝重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陆总，”律师的表情严肃得可怕，递过来一份文件，“我刚收到法院的传票，下周正式开庭审理你和林思彤的离婚案。另外，顾衍那边又补充提交了一批新证据，包括您向银行工作人员行贿的照片，还迎…苏晚晴父亲苏国富在审讯中的部分口供。”
“什么口供？”陆哲的声音发颤，连嘴唇都在哆嗦。
“苏国富承认，您和他之间有大量不正当资金往来，包括帮他洗白假货生意的黑钱。”律师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检察院那边已经介入调查了，可能很快就会派人来找您谈话。”
陆哲的呼吸猛地一滞，胸口像被一块千斤重的石头死死压住，连气都喘不过来。
几秒钟后，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陆总，您要去哪儿？”律师急忙追问。
“别管我！”
他冲进电梯，狠狠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飞速下降，镜面墙上映出他扭曲的倒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活脱脱一个狼狈不堪的流浪汉。
这真的是他吗？是那个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陆哲？
地下车库里，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奔驰座驾，却发现前挡风玻璃上被人用红色喷漆喷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渣男去死”。油漆还没干透，黏糊糊地顺着玻璃往下淌，像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咧开嘴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着鼻涕，糊了满脸都是。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一夜之间失去的一切，还是哭自己亲手把人生搅成了一滩烂泥。
口袋里的备用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苏晚晴发来的短信，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
「我受不了了。有人往我住的地方寄死老鼠，门口还被泼了油漆。我要走了，别再找我。」
陆哲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抖得厉害，费劲地敲出回复：「你在哪儿？我们一起走，离开这座城剩」
消息发送失败——红色的感叹号刺得人眼睛生疼，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无力地靠在冰冷的车门上，仰头望着车库昏暗的顶棚。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和灰尘味，远处传来车辆进出的轰鸣声，可那些声音，都离他好远好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不知过了多久，他掏出那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备用手机，翻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颤抖着按下了拨通键。
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了。
但那头没有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思彤……”陆哲开口，声音嘶哑得完全不像自己的，“是我。”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静得可怕。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公司快完了，朋友都跑光了，连我妈都被人指指点点……你满意了吗？这样你满意了吗？！”
林思彤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的气，没有一丝波澜：“陆哲，当你偷偷转移夫妻共同财产的时候，当你抱着苏晚晴甜言蜜语的时候，当你派人去幼儿园试图强行带走乐乐的时候，当你纵容苏晚晴带人砸我家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要放过我？放过我们的女儿？”
陆哲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林思彤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把真相公之于众。如果你觉得真相伤害了你，那伤害你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做过的那些龌龊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陆哲的声音带着哭腔，软弱得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思彤，我知道错了。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坐下来谈谈？你想要什么？钱？公司股份？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放过我！”
“没什么好谈的，法庭上见吧。”林思彤的声音冷了几分，“我的律师会和你沟通。”
“别挂电话！”陆哲几乎是哀求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乐乐……乐乐是我的女儿啊，你不能不让我见她……”
“一个用女儿的安全来威胁母亲的人，不配做父亲。”林思彤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陆哲的心脏，“陆哲，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下次再打，我会直接录音，交给法院，作为你违反人身安全保护令的证据。”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他的耳膜，疼得钻心。
陆哲握着手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车库里，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直透骨髓。
彻骨的冷。
他想起很多年前，林思彤刚生下乐乐的时候。他抱着那个的、软软的婴儿，心里曾有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柔软。那时候他想，他要有一个家了，他要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第一次在酒局上见到苏晚晴，被她的甜言蜜语迷了心窍的时候？是第一次挪用公司资金给她买奢侈品，心里却毫无愧疚的时候？还是第一次对林思彤撒谎，“我在加班”，其实是陪着苏晚晴逛街的时候？
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欲望就像一个雪球，一开始很很，滚着滚着，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沉，直到把他整个人都彻底吞噬。
现在，雪球终于化了，只剩下满地的污泥。
而他就站在这滩污泥里，眼睁睁看着曾经拥有的一仟—蒸蒸日上的事业、人人艳羡的名声、温馨和睦的家庭，甚至那个口口声声爱他的女人——都像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碰，就碎得无影无踪。
车库出口处有车灯照进来，刺眼的白光划过他的脸，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陆哲抬手挡住光线，脑海里忽然闪过林思彤在发布会上的那句话：
“体面是给有底线的饶，不是给施暴者的。”
原来，失去体面是这种感觉。
像被人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扔在闹市街头，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身上的污垢和伤疤，指着你，嘲笑着你。
他慢慢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车门。
远处，城市的喧嚣隐约传来。那是正常饶生活，有工作，有家庭，有盼头，有明。
而他的生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是一条新闻推送，标题格外醒目：《陆氏集团股价连续三日跌停，多家机构下调评级至“卖出”》。
陆哲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关掉了屏幕。
无边的黑暗里，他缓缓闭上眼睛。
但黑暗中，他看到的不是安宁。
而是更可怕的东西——未来。一个没有事业、没有名誉、没有家庭，甚至可能连自由都没有的未来。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车库里，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
不知道是哪里的水管漏水了，还是他又在哭了。
但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社会性死亡之后，真实的死亡，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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