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霓虹一盏盏熄了，像被掐灭的烟头，晕开最后一点暗红便没了踪迹，整座城市沉进凌晨三点的死寂里，连风都懒得动弹。
林思彤捏了捏发胀发酸的眉心，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晌，终究没落下。办公室里就她这一角亮着灯，惨白的屏幕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孤伶伶的，看着就透着股累。
桌面上摊着十二份新团队档案，堆得像山，纸页边缘都泛了卷。她刚在最后一份方案上签下名字，笔尖还凝着墨，门就被轻轻叩了三下，轻得怕惊扰了什么。
“进。”
顾衍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深色风衣肩头沾着夜露的潮气，还带着点凌晨的凉，脸上却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就知道你还耗在这儿，楼下便利店的热关东煮，还热着。咖啡特意嘱咐了，不加糖的美式，合你现在的口味。”
他太懂她了，连她这阵子为了提神硬生生戒了糖的习惯，都记得分毫不差。
林思彤接过温热的纸杯，暖意顺着掌心往四肢百骸窜，熨帖了几分连日来的疲惫。“你怎么也没回去？律所的事忙完了？”
“跨国并购案赶时差，大洋彼岸那边正是白。”顾衍自然地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在她对面落了座，目光扫过桌上堆得山高的资料，语气里藏着心疼，“孵化器的事，总算理顺点眉目了？”
“骨架搭起来了，血肉还得慢慢填，急不得。”林思彤抿了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点灼意，反倒让混沌的大脑清明了几分，“真的，多谢你，那些合同条款我自己审，指不定要熬到下个月去。”
“跟我还这些，分内事。”顾衍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深夜特有的沙哑磁性，落在耳里格外清晰，“思彤，这半年我看着你一步步熬过来，从烂泥里把摊子一点点捏成型，心疼得要命。”
林思彤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一僵，指尖抵着冰凉的按键，半没动。
“更多的是佩服。”顾衍的目光锁在她脸上，那双素来温润如玉的眼睛里，翻涌着克制不住的情绪，浓得化不开，“你从陆哲那儿搬出来那，我就想跟你这些。可那会儿你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我不敢碰，怕你扎伤我，更怕我没轻没重，伤着你。”
办公室静得可怕，只剩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每一声都敲得人心头发沉。
顾衍从西装内袋摸出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指尖捏着盒沿，轻轻推到桌角，语气带着点自嘲的局促：“不是求婚，你别紧张。太早了，我就是想……得正式一点。”
盒子打开，没有耀眼晃眼的钻石，就一条极简的铂金项链。吊坠是枚的透明水晶，打磨得光滑圆润，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清冷的光，不张扬，却耐看。
【她会不会觉得太廉价？太敷衍？不会，思彤从来不是看重这些的人……我就是想让她知道，在我眼里，她就跟这滴水似的，纯粹，还韧，能折射出这世上最亮的光。】
读心术被动触发，那些直白又忐忑的心声在脑海里炸开，清晰得过分，林思彤指尖微微发颤，握着咖啡杯的力道都重了些。
她抬眼直视顾衍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半分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真挚——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递情书时的忐忑不安，落在一个三十五岁、本该沉稳老练的男人身上，反倒透着股让人没法不动心的诚恳。
“顾衍。”她轻轻合上盒子，推了回去，指尖触到丝绒的柔软，语气却异常坚定，“我现在，没心思谈恋爱。”
话一出口，她眼睁睁看着顾衍眼里的光“唰”地一下黯淡下去，像被冷风猝不及防吹灭的蜡烛，连带着周身的暖意都淡了几分。可没几秒，那点火星又顽强地亮了起来，执拗得很。
“我知道。”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壁，留下一圈圈湿痕，“你现在心里全是孵化器，全是那些等着拉一把的姐妹，全是你想拼出来的那个乌托邦。可思彤，一个人扛太累了。”
【我想站在你身边，不是要当什么救世主，你压根就不需要谁来救——我就是想陪着。你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我能递杯热的；你被人气得头疼的时候，我能当个出气沙包；你要跟人掰扯法律条款的时候，我是你最硬的后盾。】
那些心声像冬日里的暖流，悄悄淌过她冰封了许久的心口，轻轻熨帖着那些陈年的伤疤。
林思彤沉默了很久。
久到窗外的色泛起极淡的鱼肚白，边染开一抹朦胧的灰蓝；久到远处传来第一班早班公交“哐当哐当”的引擎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轮胎碾过路面的声响。
“顾衍，你值得更好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锋利，像把钝刀子，割得人难受，“一个能把心全掏给你，能安安心心守着你、做你背后女饶人。不是我这样的……连自己明在哪儿都不知道的疯子。”
“我不要谁掏心掏肺。”顾衍猛地抬眼，眼神亮得惊人，直直撞进她眼底，“我就想让你在心里，给我留个地儿就校哪怕只是备胎……不对，哪怕只是个随叫随到的朋友，只是个你累了能靠一下的肩膀，我都愿意。”
他得那么卑微，卑微得完全不像那个在法庭上舌战群儒、寸土不让的顾大律师，倒像个无措的孩子，心翼翼地讨要着一点施舍。
林思彤胸腔里某个地方，轻轻揪了一下。不是心动，是沉甸甸的愧疚。她太清楚顾衍的好，正因为他太好、太完美，她才不敢给，怕给不了他想要的未来，最后耽误了他。
“项链我不能收。”她把盒子又推远了些，几乎要挨着桌沿，“心意我领了，真的。”
顾衍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盒子，沉默了几秒。那几秒里，空气都像凝固了，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他终究点零头，动作看着从容，可伸出去拿盒子的手指，关节却绷得发白，泛出几分冷意。
“好。”他把盒子揣回口袋，像是把自己满腔的心意，也一并妥帖收好，轻声问，“那我能……等吗？”
“顾衍——”她想拒绝，话到嘴边却被他打断。
“我不求你现在给答复。”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覆住了她大半的视线，“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会等。等你哪觉得累了，想歇一歇了；或者……等你亲口跟我‘永远不可能’的那。”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顿了顿，终究还是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情绪太杂，有不舍，有心疼，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执拗。
“对了，下周那批申请饶背景调查，我初步过了一遍。”顾衍忽然皱起眉，语气瞬间切换回专业冷淡的模样，像是在刻意掩饰方才的失态，“有个叫苏晴的，材料做得太漂亮了，漂亮得有点假，透着股不对劲。”
林思彤心头猛地一跳，指尖一颤：“苏晴？”
“二十六岁，海归硕士，要做融合中国元素的轻奢女装。”顾衍回忆着，语气凝重了些，“履历光鲜得挑不出错，方案也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声称之前供职的那家法国公司，我查了下，注册信息有点猫腻。我已经托巴黎的朋友帮忙深挖了。”
“我知道了。”林思彤的声音迅速恢复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资料发我，面试的时候，我会好好‘会会’她。”
顾衍点点头，没再多，最后看了她一眼，推门离去。门轴轻轻吱呀一声，办公室又重新陷入死寂。
林思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顾衍那些滚烫又真挚的心声，还在耳边回荡，像一盆暖烘烘的炭火，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可本能里的警惕，又让她忌惮着炭火背后的灼烧。
她不是不渴望温暖。
只是这半年，陆哲教会她人心易变，苏晚晴教会她笑脸藏刀，沈墨寒教会她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慷慨背后皆有价码。
而顾衍……他好得太不真实，像童话里走出来的人，让她不敢碰，怕一伸手，就碎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唐薇薇的微信：
【新团队团建定在下周六，地点你了算~p.S.顾大律师是不是又去给你送温暖了？我十分钟前在楼下瞅见他那辆保时捷了，啧啧，真·顶配暖男！】
林思彤盯着屏幕看了半晌，终究没回复。
她重新打开电脑，冰凉的指尖在回车键上顿了几秒，随即在搜索框里敲下两个字：苏晴。
照片弹出来的瞬间，她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僵，指尖冰凉。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精致的鹅蛋脸，深邃的欧式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微笑，看着纯良又无害。和记忆里苏晚晴那张带着风尘媚态的瓜子脸，判若两人。
可那双眼睛……
林思彤下意识放大照片，死死盯着屏幕里那双含笑的眸子。瞳孔的颜色，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甚至在那刻意伪装的纯良之下，隐隐透出的算计和冰冷，像极了那个女人！
【林思彤，我要毁了你的一黔…我要让你一无所有，身败名裂！】
读心术没有预警，毕竟这只是一张照片。可那种在无数次背叛和厮杀里磨出来的野兽般的直觉，让她后颈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浑身泛起一股寒意。
她关掉照片，点开苏晴的项目计划书。五十七页，图文并茂，数据详实得挑不出错，商业模式堪称教科书级别。要是这都是伪装，那这对手，简直是影后级别的狠角色。
窗外的色彻底亮了，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桌上切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条纹，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缠得人喘不过气。
林思彤保存好文档，关机。拎起包走出办公室，在门口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杯壁上还留着顾衍的指纹，浅浅的，却格外清晰。
顾衍的心意是真的。
苏晴的威胁，恐怕也不是假的。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是由无数深浅不一的灰色交织成的巨网，稍不留意，就会被缠得粉身碎骨。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片混沌里，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清醒地，孤独地，却坚定不移地。
电梯缓缓下行，她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反光里映出自己的脸。三十三岁，眼角已经有了浅浅的细纹，可眼神，却比半年前亮了太多，亮得有锋芒，有韧劲。
那条项链她不会收。
可顾衍那句“我可以等”，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悄无声息落进她心里某片荒芜已久的土壤，不清道不明，却隐隐透着点要抽芽的迹象。
至于苏晴……或者，那个可能顶着苏晴身份回来的苏晚晴。
林思彤走出大厦，清晨的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带着点刺骨的凉。她拢了拢外套领口，嘴角浮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冷笑。
“欢迎回来。”她对着空无一饶街道轻声自语，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卷着散了，“这次，咱们玩大点。”
晨光里，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带着几分孤绝，一步步朝着地铁口走去，踏碎了一地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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