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的意外拜访,如同在杏林堂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渐渐散去,但某些东西,却在悄然改变。
张佑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济世阁内,或是静坐体悟,或是翻阅典籍,偶尔指点柳婉儿医道疑难。柳老爷子则忙着处理因张佑名声大噪而激增的各类访客和求医请求,竭力为他营造一个清净的环境。
而柳婉儿,则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悄然调整着自己的角色。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求教的学生,更像是一个细心周到的照料者。她知道张佑不喜甜腻,不重口腹之欲,便每日亲自下厨,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和时节变化,精心调配药膳。
清晨,是一碗温润养胃的四神粥,选用上等茯苓、莲子、芡实、山药,文火慢熬,米粒开花,药香与米香完美融合,不添加半分多余调料,只取其本真之味。
午间,会根据张佑当日是静坐还是偶尔演练些她看不懂的导引动作,准备或清淡或略补气血的菜肴,如清蒸鲈鱼佐以几片补气的黄芪,或是简单的时蔬炒,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
傍晚,则是一盅安神助眠的汤品,或许是百合炖雪梨,或许是桂圆莲子羹,总是用最温和的方式,调理着昼夜钻研医道可能带来的心神损耗。
她甚至细心到连张佑起居的细节都照顾周全。济世阁内总是窗明几净,熏着他似乎并不讨厌的淡雅檀香;换洗的衣物,她也会吩咐可靠的仆役用特制的、带着药草清香的皂角清洗晾晒,折叠得整整齐齐。
这一切,她都做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仿佛只是杏林堂待客的基本礼仪,或是弟子对师长应有的侍奉。
张佑对此,起初并未在意。他心无旁骛,专注于自身修行与探寻婚书背后的线索,外物于他,皆是浮云。但人心非铁石,日复一日的无声浸润,终究还是在他那如同古井般的心境中,漾开了微不可查的波纹。
他开始习惯每日固定的时辰,看到那个端着食孩步履轻盈的窈窕身影出现在济世阁门口;习惯了她轻声细语地汇报一些杏林堂的趣事,或是请教问题时那专注而渴望的眼神;甚至习惯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药香与女儿家清甜的特殊气息。
这种习惯,悄无声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深夜。
张佑盘坐于榻上,正以师门独特的秘法运转周,试图进一步锤炼那至阳内息,并压制体内一道沉积已久、源自多年前一次凶险遭遇的旧伤。这道暗伤极为顽固,平时潜伏不出,但每逢他功力试图突破某个临界,或是月阴之气最盛之时,便会隐隐发作,如阴冷的毒蛇,噬咬经络。
今夜,正是月隐星稀,阴气渐长之时。
就在他内息运转到最关键处,试图冲击那道封锁旧赡隐脉时,一股熟悉的、钻心刺骨的阴寒剧痛猛地从丹田深处爆发,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呃…”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周身原本温煦平和的至阳内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阴寒邪气冲击得紊乱不堪,在经络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痛苦。他咬紧牙关,竭力收敛心神,试图重新导引内息,压制旧伤,但那阴寒之气如同附骨之疽,极为难缠。
济世阁内的动静,惊动了就住在不远处厢房、同样在打坐体悟“针气”的柳婉儿。
她本就心思细腻,加之对张佑的关注远超常人,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那不同寻常的气息波动和那声压抑的闷哼。
“先生?!”
柳婉儿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抓起针囊和外袍便冲出了房门。
当她推开济世阁虚掩的房门,看到榻上张佑那痛苦隐忍、冷汗淋漓的模样时,芳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在她心中,他一直是那个从容不迫、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神秘高人。
“先生!您怎么了?”她快步冲到榻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张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想要开口让她离开,却因体内气血翻腾,一时竟不出完整的话来。
柳婉儿见状,更是心急如焚。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身为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个饶慌乱。她伸出微颤的手指,搭上张佑的腕脉。
指尖传来的脉象,让她心头骇然!
那脉象紊乱到了极致!一股精纯磅礴的至阳气息,与一道阴寒刺骨、如跗骨之蛆的邪气正在他体内激烈交锋,互相撕扯,导致气血逆乱,经络受损!
“是旧伤发作?好阴寒霸道的气息!”柳婉儿瞬间做出了判断。她不知道这旧伤从何而来,但知道此刻必须立刻施救,帮助他稳定内息,疏导阴阳!
她不再犹豫,立刻打开针囊,取出最长的那根金针。此刻,她脑海中闪过的,不是柳家任何一套固定的针法,而是这些日子张佑教导她的“意在针先”、“内息相融”的理念!
她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将自身那已然凝练不少的内息,全力向着持针的右手汇聚。意念高度集中,想象着自己的“意”化作一道温暖柔和的光,要驱散那盘踞的阴寒。
“膻中穴,纳气之海,可调周身之气!”
“神阙穴,先之本,可固本培元!”
“关元穴,元气之关,可引火归源!”
她心中默念着穴位的功效,出手如电,三根金针带着她凝聚的全部“意”与“气”,精准地刺入张佑胸前和腹部的三大要穴!
这一次,她激发出的“针气”远比平日练习时要强盛、稳定!那温润柔和的气息,透过金针,缓缓渡入张佑紊乱的经络之中,虽不足以直接驱散那阴寒旧伤,却如同在狂暴的风浪中投下了一枚定海神针,有效地抚平了部分躁动的气血,为他自行调息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张佑感受到那透过金针传来的、虽然微弱却无比纯净温和的气息,以及其中蕴含的那份毫不迟疑的关切与竭力,闭合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不再分心,全力借助这股外来的辅助,收敛心神,导引着自身那磅礴的至阳内息,开始有条不紊地围剿、炼化那股阴寒邪气。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柳婉儿始终保持着高度的专注,不时根据张佑体内气息的变化,微调着金针的深浅和角度,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持针的右手因为长时间维持着内息输出而微微颤抖,但她却咬紧牙关,没有丝毫松懈。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月色渐渐黯淡,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当边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洒入济世阁时,张佑体内那剧烈的气息冲突终于渐渐平息下去。那股阴寒邪气被暂时压制回原位,紊乱的内息也重新归于平静。他的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
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带着一丝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伏在床边,已然支撑不住、沉沉睡去的柳婉儿。
她趴在床沿,侧着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温婉端庄的容颜,此刻带着浓浓的倦意,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弱之美。她的右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他腕间的金针附近,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仍在关注着他的状况。
晨光熹微,映照着她恬静的睡颜,也映照着她额角未干的汗迹和微微凌乱的发丝。
张佑静静地看着她,那颗因多年修行和背负重任而变得冷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而陌生的涟漪。
他自幼被师父带上山,修行的是至阳至刚的功法,肩负的是神秘而沉重的使命,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将一切情感深深埋藏。下山退婚,本也是为了斩断不必要的红尘纠葛。
可这个女子……
她的执着,她的聪慧,她的温柔,以及此刻这毫无保留的付出与守护……像是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在他心湖的坚冰之上,虽然未能立刻融化什么,却真切地留下了一道痕迹。
他轻轻动了动,想要起身。
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浅眠的柳婉儿。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初醒的朦胧,但当看到张佑已然清醒,正看着自己时,瞬间完全清醒过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慌忙站起身。
“先生!您醒了!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吗?”她急切地问道,也顾不得整理有些褶皱的衣裙和散乱的发丝。
“无碍了。”张佑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但语气却比平日似乎柔和了半分,“昨夜,多谢。”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柳婉儿心中涌起巨大的暖流和满足福她连忙摇头:“先生言重了,婉儿只是做了该做之事。您的旧伤…”
“陈年旧疾,无需挂心。”张佑打断了她,显然不欲多谈。
柳婉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对他的担忧又加深了一层。如此厉害的旧伤,他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时,张佑已自行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除了气息略有虚弱,已无大碍。他走到济世阁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药案前,上面摆放着许多药材,是他平日研究药性所用。
柳婉儿也跟了过去,准备像往常一样,帮他整理药材。
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去拿药案角落那盛放着“当归”的玉碟。
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相触。
温热的,带着一丝煎药留下的淡淡药草清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柳婉儿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娇躯猛地一颤,俏脸瞬间红透,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诱饶粉色。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但不知为何,那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僵硬地停留在原地,没有立刻躲开。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比常人略高一些的体温,以及那沉稳有力的感觉。
张佑也感觉到了那瞬间的触碰。他低头,看着两人几乎交叠在一起的指尖,再抬眼,看到柳婉儿那羞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脸颊和那欲拒还迎的僵硬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也没有更进一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药阁内,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的沉默后,还是张佑率先收回了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旖旎从未发生。
他转过身,背对着柳婉儿,目光投向窗外已然大亮的色,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气,缓缓道:
“柳姐的照料,张某感念。”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道:
“只是,在下身上,并非只有柳家这一封婚书。”
柳婉儿原本还沉浸在方才那触电般的感觉中,心跳如鼓,闻言猛地抬起头,美眸中充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张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酷:
“家师所予婚书,共有九封。叶家姐处,我已退婚。如今…尚余七封未退。”
九封婚书?!
叶家姐?是那个叶氏集团的冰山总裁叶芯?他也去退婚了?
尚余七封?!
这个消息,如同晴霹雳,狠狠劈在了柳婉儿的心头!她娇躯一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原本因羞涩而泛红的脸颊,血色尽褪!
她一直以为,自己或许是他唯一的婚约对象,即便他最初是来退婚的,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总该有些不同……可没想到……他竟然有九封婚书!而且已经退了一家!
那自己呢?自己在他心中,又算什么?是那九分之一?还是……连九分之一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暂时落脚处的、纠缠不休的麻烦?
巨大的失落、酸楚、甚至是一丝被欺骗的委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眼眶瞬间红了,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掉下来。
张佑完这番话,并未回头,也没有解释更多。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留给柳婉儿一个挺拔却疏离的背影。
晨光彻底照亮了济世阁,却驱不散柳婉儿心中骤然笼罩的阴霾。
原来,他终究是要走的。
原来,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原来,那些日渐滋生的情愫,那些心翼翼的靠近,或许……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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