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澳晨雾裹着股清冽的香,不是灶上煮着的腊八粥,是李叔新腌的腊八蒜——玻璃罐里的蒜瓣绿得发亮,像把春的翡翠都泡进了醋里,隔着窗玻璃都能闻到那股酸辣劲儿。苏清辞蹲在灶台前翻搅着粥锅,糯米、红豆、莲子在沸水里翻滚,咕嘟咕嘟的声响里,混着檐下冰棱融化的滴答声。
“别搅太勤,”陆时砚抱着捆干柴从门外进来,靴底沾着的薄冰在青砖地上化出的水痕,“王奶奶腊八粥得‘焖’,火大了会糊,火了不糯,得像炖心事似的慢慢熬。”他把柴塞进炉膛,火苗“腾”地窜高,映得他眼镜片上一片暖黄,“你看这柴,是巷口老槐树的枯枝,李叔烧这个煮出来的粥带着槐花香。”
苏清辞笑着应了声,手里的长柄勺轻轻搭在锅沿。粥香越来越浓,混着腊八蒜的酸,像把整个冬的滋味都熬进了这口锅里。她忽然想起张大爷的旧账,其中一页写着“腊八,阿珍腌蒜时放多了糖,醋里带着甜,像她笑的时候”,字迹旁边画了个咧嘴笑的人,嘴角还沾着颗蒜瓣。
“李叔的蒜腌得怎么样了?”她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在灰烬里,像撒了把碎金,“昨看他往罐里撒白酒,这样蒜能绿得快。”
“刚去看过,”陆时砚从碗柜里拿出几个粗瓷碗,碗沿还留着去年喝粥时的米痕,“绿得透透的,他等下送半罐过来,就着粥吃正好。对了,胖他妈让带的蜜枣放哪儿了?要给粥里添点甜。”
苏清辞从竹篮里捧出袋蜜枣,油亮的枣子滚在掌心,像颗颗红灯笼。“王奶奶这是她地窖里存的,”她往粥里丢了几颗,“去年霜降前摘的,比超市买的甜,核还。”
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是胖背着书包跑进来,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震得窗台上的腊梅枝都晃了晃。“苏姐姐!陆哥哥!你们看我做的腊八蒜!”他举着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三颗蒜瓣,醋水浑浊,蒜瓣只绿了个边,像被颜料涂了半截,“李爷爷我的蒜‘害羞’,不肯全绿,让我给它唱首歌。”
陆时砚笑着接过瓶:“哪是害羞,是你放的醋太少了,”他往瓶里添零陈醋,“再等三,保证绿得跟翡翠似的。”胖赶紧凑过来看,鼻尖差点碰到瓶口,醋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逗得两人直笑。
王奶奶挎着藤筐进来时,筐里躺着个陶瓮,瓮口用纱布盖着,里面飘出股酒香。“刚从地窖取的,”她解开纱布,一股醇厚的甜香漫开来,是用糯米和桂花酿的甜酒,“张大爷腊八喝这个能驱寒,比二锅头温柔,适合姑娘家。”她往每个碗里舀了两勺,酒液在粥里漾出浅黄的圈,“阿珍以前总,甜酒得热着喝,上面浮层米油,像裹着层月光。”
李叔抱着个玻璃罐跟进来,罐里的腊八蒜绿得发亮,晃一晃,蒜瓣在醋里打着转,像群绿色的鱼。“来搭把手,”他把罐子往桌上一放,“这罐给活动室留着,剩下的分街坊,张大爷以前总‘腊八蒜得大家分着吃,才够味’。”
苏清辞往每个人碗里夹了几瓣蒜,绿莹莹的蒜瓣躺在粥上,像撒了把翡翠珠子。“真辣!”她咬了一口,酸劲混着辣意直冲脑门,眼泪都快出来了,陆时砚赶紧递过杯甜酒,酒液滑过喉咙,把那股冲劲压成镰淡的甜。
“这才对味,”李叔喝着粥笑,“阿珍以前吃蒜也这样,辣得直跺脚,张大爷就给她塞颗蜜枣,‘先苦后甜,日子才香’。”他指着墙上的糖纸墙,“你们看那张橘子糖纸,就是当年阿珍辣哭时,张大爷给她擦眼泪用的,后来她就把糖纸贴在了墙上。”
苏清辞抬头望去,果然在糖纸墙的角落看到张皱巴巴的橘子糖纸,边缘还留着点淡淡的泪痕,像片被雨打湿的落叶。她忽然想起自己昨在张大爷的修车工具箱里找到的半包蜜枣,枣子已经干硬了,包装纸上却写着“阿珍的糖”,字迹是张大爷的,笔锋里带着点温柔的笨拙。
“对了,”王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从藤筐里拿出个红布包,“这是阿珍的许愿笺,每年腊八她都写一张,埋在槐树下,春会发芽。”布包里是沓泛黄的纸笺,最上面那张写着“愿张大爷的扳手永远不生锈,愿我的绣花针永远锋利”,末尾画了个的扳手和绣花针。
胖抢过纸笺翻着看,忽然指着其中一张喊:“这张画的是苏姐姐!”纸笺上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手里举着颗蜜枣,旁边写着“愿清辞丫头每年都有蜜枣吃”,字迹娟秀,是阿珍的手笔。
苏清辞的眼眶忽然热了,指尖抚过纸笺上的人,仿佛看到七岁那年的自己,蹲在槐树下啃蜜枣,阿珍站在不远处笑,手里还捏着张没写完的许愿笺。原来有些牵挂,早在不经意间就生了根,像腊八蒜泡在醋里,慢慢绿透了时光。
“今年的许愿笺我带来了,”陆时砚从口袋里掏出叠红纸,“李叔让每个人都写一张,等下埋在槐树下,跟张大爷和阿珍的凑在一起。”
胖第一个抢过笔,趴在桌上写得认真,铅笔头在纸上戳出个窟窿。苏清辞凑过去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愿我的秋秋能蜕三次壳,愿苏姐姐和陆哥哥永远在一起,愿张爷爷的腊梅快点开花。”
王奶奶写的是“愿街坊们的粥碗永远冒着热气”,李叔写的是“愿修车铺的老扳手还能拧动新螺丝”,苏清辞握着笔,忽然想起张大爷账本上的话,写下“愿每个冬都有粥香,每个春都有花开”。陆时砚凑过来,在她的字旁边添了行字:“愿清辞的绣花针永远锋利。”
埋许愿笺的时候,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槐树下的泥土软乎乎的,带着点潮气。陆时砚挖了个坑,大家把写好的笺纸叠在一起放进去,上面盖了层新土,还压了块刻着“愿”字的石头——是陆时砚昨刻的,石缝里还嵌着点腊梅的花瓣。
“李爷爷埋笺纸得浇点甜酒,”胖举着陶瓮往土堆上倒,酒液渗进泥土的声音闷闷的,像谁在低声许愿,“这样愿望才能顺着根须爬上去,被树听到。”
回活动室的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碗热粥,腊八蒜的辣混着甜酒的醇,在舌尖酿成奇妙的暖。苏清辞看着陆时砚的侧脸,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像落了层细雪。“你,”她轻声问,“张大爷和阿珍会看到咱们的许愿笺吗?”
陆时砚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灶膛里的火还暖:“肯定会的,”他指了指院角的腊梅,枝头的花苞又鼓了些,“你看,它们都在使劲长呢,像在应咱们的愿。”
活动室的粥还在锅里温着,腊八蒜的香漫在空气里,糖纸墙上的光斑轻轻晃动。苏清辞忽然觉得,所谓的腊八,从来不是简单的节气,是把思念熬进粥里,把牵挂泡进蒜里,把愿望埋进土里,让那些看不见的暖,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等到来年春,长出满枝的甜。
她拿起阿珍的绣绷,继续绣那幅没完成的槐花图。银针穿过布面时,她仿佛听见风里传来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念着那些埋在树下的愿望,像首关于等待的歌谣。而灶上的粥,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在和着节拍,把这个冬的暖,熬得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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