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没亮。
空气里浮着一层湿重的冷,像浸透冰水的麻布裹在人喉头。
双星亭檐角滴水声断续,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紧的那根弦上。
昭影的手还攥着那块麦糕,热气早散了,可黍米韧劲未消,裹着玉珏的弧度硌着掌心,像捧着一截烧红又骤然淬火的骨头。
她没跑,也没回头,就那么踮着脚,踩上供桌前那截半朽的木墩,把麦糕轻轻放正中央——正对香炉后那尊泥塑土地公微垂的眼。
“娘托梦,龙鳞该回土里长麦子。”
声音清亮,脆得像初春第一根折断的柳枝。
哄笑声立刻炸开。
“哎哟,昭影又胡话喽!”
“龙鳞?怕是昨儿灶灰呛着啦!”
“可不是嘛,龙在上飞,哪肯钻土里种麦子?”
笑声里有宠溺,也有敷衍,更有些藏得极深的、不敢多问的忌惮。
毕竟这孩子开口闭口“娘”,而她娘,是七年前苏家抄斩时,抱着三岁昭影跳进摘星楼焚档井的那位——苏家舆情司掌印女官,死前最后一道密令,是用血在井壁刻下“麦不腐,账不死”六字。
没人敢提,可人人都记得。
顾夜白站在亭外槐树影里,蓑衣未披,湿发贴额,一动不动。
他听见了哄笑,也看见了昭影垂下的睫毛,在青灰光里投下一片颤动的影。
她没看任何人,只盯着麦糕上那粒赤髓麦仁——红得灼目,像凝固的、不肯凉透的血珠。
供桌底下,暗格松动的微响被笑声盖过。
老陶头孙子蹲在桌后“擦地”,袖口一翻,指尖已撬开榫卯,暗格无声滑落半寸。
玉珏落处,正对地窖通风口——那里,昨日新铺的桐油浸过的竹席下,埋着一根中空柳木的接驳端口。
风忽然一转。
不是吹来,是抽走。
亭中烛火猛地一矮,火苗蜷成一点幽蓝,映得昭影侧脸泛青。
她悄悄退后半步,脚踩在门槛上,鞋底沾着一点新泥——那是今早顾夜白教她踩的:左三右二,踏在青砖缝里那几粒发芽的官麦上。
麦芽细如银针,破壳未展,却已泛出淡青脉络。
——假的再生,是真的引线。
夜粥郎已在坡后鼠道伏了整夜。
药鼠啃穿三道朽木板,沿桐油引渠爬进地窖,爪尖勾住柳木凹槽,拖行七尺,将真账本换入蒙童习字废纸堆最底层——那里压着三百张《千字文》临摹纸,墨迹斑驳,纸页脆黄,连老鼠都不愿久留。
次日清晨,雾未散尽,村东田埂忽有人惊呼:“快看!双星亭供桌上的麦糕……冒青苗了!”
三寸,笔直,茎节分明,叶脉泛银。
“龙显祥瑞!”老陶头孙子当众跪倒,额头触地,声音撕裂晨雾,“癸亥冬雪压梅枝,今朝麦穗破寒生——这是苏家魂归谢土,降吉兆啊!”
锣鼓声起,香火升腾,烟雾如灰云漫过义冢坡。
没人留意,那烟雾最浓处,有道黑影借着抬神龛的间隙,从坡后枯藤掩映的鼠道一闪而没。
而顾夜白,此刻正坐在田埂边,手里拎着半坛糙酒。
酒是昨夜自酿的,烈,浑,入口烧喉。
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雨水混着酒液滑进领口。
粗布衣襟敞着,露出锁骨下一道旧疤——形如麦穗低垂,边缘泛白,是七年前苏家刑场外,他抢尸时被铁链刮出的印。
他忽然哼起一支调子。
不成曲,却极慢,极沉,每个字都像从冻土里一寸寸刨出来:
“麦穗低垂,不争日光;
雪压梅枝,根在土央;
癸亥冬夜火未凉,
灰里埋种,三年不荒……”
远处山道蜿蜒,雾气浮动。
一辆青帷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松林边。
车帘未掀,可车辕上那截桐油浸透的木纹,在微光里泛着陈年暗哑的冷光——像一道愈合多年、却从未真正结痂的旧伤。
顾夜白没抬头。
他只是又喝了一口酒,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笑。
酒坛底,一粒赤髓麦仁,正静静躺在泥灰里,壳已绽开一线,内里一点朱砂未干,映着光,红得刺眼。
顾夜白喉头一热,酒烧得狠,烧得他眼尾泛红,烧得他肩背松懈,仿佛真被这粗粝的糙酒灌垮了筋骨。
他歪在田埂上,半边身子陷进微潮的泥地,粗布裤脚沾着草屑与湿土,一只赤脚还踩在青砖缝里那几粒发芽的官麦上——麦芽早被鞋底碾断,却仍渗出一点极淡的青汁,在灰白晨光里像未干的泪痕。
他唱得愈发响了。
不是嘶吼,而是拖着调子,一句一顿,字字如夯土砸地:“癸亥冬雪压梅枝……”
声音沙哑,却奇异地穿透薄雾,撞在双星亭斑驳的梁柱上,又反弹回来,嗡嗡震着人耳膜。
远处山道,青帷马车纹丝未动。
可顾夜白眼角余光,早已钉死在那截车辕——桐油浸透的木纹,在雾气将散未散的微光里,泛着一层陈年旧伤般的哑光。
就在他唱到“压”字尾音微颤时,车帘掀开一道窄缝,不足寸许,快如蝶翼振翅。
一只右手探出。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腕骨处一道浅疤蜿蜒如蛇;拇指上一枚青玉扳指,脂润沉厚,内里沁着血丝状的褐纹——那是北境寒潭玉髓,只赐予三品以上监刑重臣。
当年抄家录上,“监斩副使·谢珩”四字朱砂批红旁,正盖着同一枚玉印的拓样。
手只露了一瞬。
指尖甚至没碰帘子,便倏然缩回,快得像怕被雾气蚀了皮肉。
顾夜白喉结一滚,没咽酒,也没笑。
他只是把空酒坛往地上一磕,陶片迸裂声清脆利落,惊起两只栖在槐枝上的乌鸦。
他缓缓坐直,湿发垂落额前,遮住眼底翻涌的墨色——不是恨,是冰层之下奔涌的熔岩,正悄然校准流向。
归途静得反常。
连风都绕着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走。
昭影一路没话,手一直攥着他粗布衣角,指节绷得发白。
直到推开柴门,她才踮脚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灶膛里将熄的余烬:“爹,昨夜有人来过。”
她摊开掌心。
一枚泥捏的棺材,湿漉漉,带着柴房稻草与陈年霉味。
泥色偏青,是取自义冢坡下冻土——那里埋着七年前无人收敛的苏家残卷灰烬。
棺盖严丝合缝,底部用细竹签刻着两个字:摘星。
顾夜白瞳孔骤然一缩。
不是因“摘星”二字本身——那是苏家焚档井所在,下皆知。
而是这刻痕太熟:刀锋微顿、收势含韧,是惯用雁翎刀的人,左手执刻,力道三分藏于腕底——当年刑狱司密档室,专司伪证雕版的“刻阴吏”,正是这般手笔。
对方已不止怀疑他是“背棺人”。
他们笃定,他在用这身份,掩护另一重更致命的身份——一个能靠近摘星楼、知晓焚档井血字、甚至敢在今日当众唱出癸亥旧谣的……知情者。
远处,八抬大轿静静停在村口石桥头,朱漆未褪,金钉未黯,八名轿夫垂手而立,连呼吸都凝成白雾悬在唇边。
轿顶铜铃未响,轿帘未掀,却像一口悬在全村头顶的铡刀,只等雨停,或等人现身。
顾夜白低头,看着昭影掌中那枚湿冷泥棺,又抬眼,望向自家低矮灶屋。
灶膛里余火未熄,一星暗红,在灰烬深处明明灭灭,如蛰伏之瞳。
他伸手,接过泥棺。
指尖拂过“摘星”刻痕,指腹在棺底边缘轻轻一按——那里,泥胎微厚,触感略异于周遭。
他什么也没,只将泥棺,稳稳搁在灶膛口边沿。
火舌尚未舔舐,但热气已开始无声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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