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桥下,锄镐声起初是试探的、零星的,像春雷前怯懦的闷响。
可当第一声“咔嚓”从桥基深处传来,砖缝迸开一道细纹,灰白粉末簌簌而落时,整座桥便活了——不是震颤,是呼吸。
三百余双眼睛盯着那道裂口,三百余双手攥紧锄柄、铁镐、扁担、甚至断了半截的祠堂供香木杖。
没人下令,没人呼喝,可人潮无声地围拢,一圈,又一圈,将桥墩围成一座血肉垒成的祭坛。
老陶头孙子站在最前,赤脚踩在湿冷泥地上,手里高举一方紫红印泥——那是双星亭初建时用的旧泥,混着龙鳞麦浆与祠堂香灰,干得发硬,却仍泛着暗沉的油光。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刮过耳膜:“掘桥即毁恩!这桥是苏家修的,碑是苏家立的,连桥墩里压的青砖,都是当年灾民跪着背来的!今日谁砸一镐,便是砸自己祖宗的脊梁!”
风卷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露出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
人群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有人喉结滚动,有人悄悄松开镐柄,有人把脸埋进袖口——不是怕,是羞。
羞自己曾信过“苏氏通当的榜文,羞自己三年来路过双星亭时,从未多看那块无字碑一眼。
就在这死寂将要绷断的刹那——
“我埋的人……我来挖!”
嘶哑如砂纸刮骨的声音炸开!
周砚踉跄扑出,一把夺过身旁农夫手中的铁镐。
他右腿猛地向后一撤,左膝狠狠撞向地面,整个人旋身发力,镐尖带着一股疯劲,直劈自己右腿筋骨!
“砰——!!!”
骨裂声闷得令人心口一窒。
鲜血喷溅,染红三块青砖,也染红了老陶头孙子手中那方紫红印泥。
他没惨叫,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口气,抬手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反手将铁镐往桥墩裂缝里狠狠一凿!
“哐——!”
火星四溅。
一道深痕撕开青石表皮,露出底下更暗、更硬、更冷的内层砖体——砖面平整,却嵌着密密麻麻的指印,深深浅浅,大不一,有的还沾着早已炭化的麦壳。
顾夜白终于动了。
他未看周砚,只朝身后抬了抬手。
两名村中壮汉立刻抬来祠堂那扇厚重门板,横架于桥墩之下,稳稳接住即将坠落的砖块。
门板上早铺好一层细软麦秸,防磕,防碎,更防——那砖上刻着的名字,被摔断一笔。
昭影不知何时已蹲在门板边。
她手冻得发紫,却稳稳捧着一方朱砂砚,另一只手捏着最细的狼毫笔。
每一块砖被撬出,她便踮脚凑近,以指尖蘸朱砂,轻轻按在砖面指印旁——拓印。
不是盖章,是复生。
朱砂鲜红,映着砖上陈年血渍,竟分不清哪是新墨,哪是旧命。
老陶头孙子则立于门板一侧,声音清越如钟,字字凿入风中:
“王大柱,西门驿南街三户,妻亡于癸亥年蝗灾,子随苏娘子学影戏,殁于焚仓那夜——”
“李翠花,麦山坳人,送粮队女力,背砖七十二块,最后一块压在桥心第三墩,左手三指俱断——”
“赵阿牛,十一岁,替母领苏家赈粥,临终攥着半块龙鳞麦饼,饼上印着‘锦’字……”
一声名,一叩首。
群雄之中,衡山剑阁执事忽然单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上;沧蓝盟副盟主解下腰间酒囊,仰头灌尽,酒水混着泪淌进胡茬;听雪楼女使默默摘下耳坠,掷于桥下湍流——银坠沉底,水花无声。
掘至第三百块。
镐尖“铛”一声脆响,似击金石。
砖层豁然中开,露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匣——比周砚埋在麦山的那只更,更薄,匣角包着褪色金箔,匣盖内侧,一行蝇头楷阴刻:“风云录·总纂司·癸亥冬至封”。
周砚盯着那行字,忽然笑起来。
不是哭,不是疯,是三十年来第一次,笑得肩膀耸动,笑得喉头涌血,笑得眼角迸裂——血丝混着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拖出两道猩红。
他弯腰,颤抖着掰开铁匣。
没有骸骨,没有灰烬。
只有一卷帛。
金丝蚕帛,薄如蝉翼,却沉如玄铁。
帛面墨迹淋漓,字字如刀,标题赫然是——《灭苏令》。
末尾,朱砂大印压得极重,印文清晰无比:下第一楼·楼主·沈砚舟。
周砚盯着那枚印,盯着那名字,盯着自己当年亲手誊抄、亲手加印、亲手递进刑狱司密档房的每一个笔画,忽然低低地、嘶哑地,了一句:
“他许我副使之位……只因我肯烧她粮仓。”
风掠过桥面,卷起那卷金丝蚕帛一角。
帛页微颤,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飞向云霄,飞向江湖每一双耳朵。
可就在此时——
顾夜白抬起了手。
他没去接帛,没去展卷,甚至没多看那枚下第一楼的印一眼。
他只是俯身,拾起一块刚从桥墩里撬出的青砖。
砖角染着周砚的血,温热未散。
他将那卷金丝蚕帛,一层,一层,仔细裹进砖缝之间,动作缓慢,近乎虔诚。
血渗进帛纹,金丝在暗处幽幽反光,像一条被缚住的龙,正缓缓沉入大地。
砖合拢,血未干。
他直起身,目光沉静,望向老陶头孙子。
风在桥下奔涌,如千军万马列阵待命。
而那块裹着真相的青砖,正静静躺在他掌心,沉甸甸的,烫得惊人。
青砖在顾夜白掌中发烫。
不是火灼,是血未冷、命未凉的灼——那温热的黏稠还缠着砖角,渗进金丝蚕帛的经纬,把“灭苏令”三个字煨得发暗、发沉、发哑。
他指腹缓缓摩挲过砖面指印,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里,嵌着王大柱皲裂的茧、李翠花断指的旧疤、赵阿牛临终攥饼时指甲抠出的月牙痕……也嵌着三年前,苏锦瑟站在双星亭废墟上,用炭条一笔一划教孩童写“锦”字时,风卷起她袖口露出的半截腕骨——清瘦,却绷着不肯折的劲。
真相不必张扬。
这念头不是从喉间滚出,而是自丹田升起,如剑气凝而不发,沉而愈锐。
若将《灭苏令》当檄文高悬,江湖只会再掀一轮血洗——沈砚舟早备好十道替罪诏、百张伪证契、千具“畏罪自尽”的尸首;若将帛卷呈于朝堂?
刑狱司密档房的灰烬底下,还压着三十七份“已焚”封存录,每一份,都盖着他周砚亲笔朱批:“查无实据,准销”。
不,不能交出去。
也不能毁掉。
要埋——埋进桥基最深处,与三百零七块刻名青砖同眠;要封——封进血与麦浆混成的印泥里,让祠堂香灰压住墨臭,让龙鳞麦种根须缠紧帛纹;要等——等春风化冻,等新麦破土,等某日暴雨倾盆,桥基松动,有人为修桥凿开旧砖……那时,裹着血痂的铁匣崩开一线,金丝蚕帛随浊流浮出水面,被一双沾泥的手捞起,抖开,展平,照见癸亥冬至那夜,下第一楼檐角垂落的雪,如何无声覆住苏家祠堂未燃尽的纸灰。
他抬眼,望向老陶头孙子——那少年额角汗珠未干,眼中却已没有悲愤,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静定,仿佛早已知晓,有些碑,本就不该立在地表。
“明日合桥礼,照常。”顾夜白声音低哑,却字字如凿,“桥名改作‘昭冤桥’。”
话音落,风忽止。
连桥下湍流都滞了一瞬。
老陶头孙子深深吸气,喉结滚动,未应声,只将手中紫红印泥重重按向胸前——那位置,正对着心口跳动处。
同一刻,三百里外,麦山之巅。
周砚拖着断骨右腿,在嶙峋山岩上爬校
膝下血痕蜿蜒,如一道歪斜的朱砂批注,一路写向山顶。
他撕开衣襟,蘸着渗出的血与地上碾碎的龙鳞麦粉,在赭红色山体上,一个字,一个字,剜刻:
苏——锦——瑟——
最后一笔落下,山风骤起!
一枚素白玉蝉自峰顶古松枝头震落,轻盈旋舞,不偏不倚,坠入他摊开的、血肉模糊的掌心。
玉蝉冰凉,腹下却沁出一点微温湿意——像谁隔着山河,轻轻回握了他颤抖的手。
而七十里外,云隐茶楼最高阁。
苏锦瑟指尖悬停于新誊《新榜·终卷》扉页之上。
狼毫尖饱蘸浓墨,未干,将滴未滴。
墨色幽沉,映着她眸底一点冷光,如寒潭淬龋
标题赫然在目——
《棺中问路:谁掌风云?》
她忽然笑了。
极淡,极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刀锋。
窗外,晨光正一寸寸漫过屋檐,将“昭冤桥”三字的轮廓,悄悄描进未启的窗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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