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光未明透,山雾却已兔干净。
青石桥静卧如初,桥面昨夜被血浸过的地方,今早覆了一层薄薄的晨露,湿冷沁人,像三百二十七双未曾闭上的眼睛,在无声地睁着。
顾夜白来了。
他仍穿那身洗得发灰、肘膝处打着靛青补丁的粗麻布衫,赤足踩在微凉的桥阶上,足底沾着泥与麦壳混成的浅褐印子。
没带剑,没佩囊,只左手提一柄短泉—不是名器,是村中铁匠用废犁铧打的,刃口粗粝,却磨得雪亮。
他径直走上桥额,俯身,将短刃抵在青石最厚实的一处——那是旧桥匾被砸碎后留下的平整断面,棱角犹带裂痕。
刀尖落石,没有试探,没有停顿。
第一划,“昭”字起笔如斩钉截铁,刃锋深深楔入石中,石粉簌簌而落。
他右手稳如磐石,左手却极轻地一捻——一粒龙鳞麦自掌心滚出,嵌进刀痕深处。
麦粒饱满,金边微翘,在将亮未亮的光下,竟泛出一点灼灼暖色,仿佛活物呼吸。
第二划,“冤”字横折钩似弯弓满张,力道沉而不暴,刃尾震颤,却未偏毫厘。
又一粒麦嵌入,卡在笔画转折处,像一道不肯愈合的旧伤疤。
第三划,“桥”字末笔垂落如坠星,刀锋直贯石髓,深逾寸许。
他手腕一翻,三粒麦同时压进竖钩底部,排成微斜一线,宛如三滴未干的血,又似三颗低垂的星。
日头终于跃出山脊。
金光泼洒而下,照见桥额新刻三字——“昭冤桥”。
每一划都深峻如凿,每一道刀痕里,都嵌着一粒龙鳞麦。
麦芒朝东,迎光而熠,三百二十七粒麦,便有三百二十七道金芒,在晨风里轻轻摇曳,仿佛真有三百二十七双眼睛,正静静凝视着桥上来往的人、桥下奔涌的水、桥头未散的魂。
桥头,老陶头孙子已率二十一名孩童列队而立。
他们皆素衣赤足,胸前各悬一方青布包——内里不是香烛,是昨夜从祠堂神龛后取出的赵秉德铁匣残片,碾成细粉,混着麦山灰烬、祠堂香灰、龙鳞麦浆,调成墨汁,再由苏家旧仆临终口述、苏御史生前笔意为范,由村中唯一识字的老塾师手把手教出的“恩名录”。
名录封面硬挺微凸,触手冰凉,隐约可见铁匣残片嵌在纸骨之中,如一道沉默的脊梁。
老陶头孙子双手捧册,缓步上前,翻开第一页。
纸页微响,墨色沉郁,字迹清峻端方,一笔一划,筋骨分明——
“苏锦瑟,癸亥年生,苏氏嫡长女,舆情司执印,赈麦七十二屯,修桥三十六座,授影戏于童稚者三百四十一人……”
那字迹,太像了。
像极了三年前,苏御史在双星亭落成那日,亲手题写碑文时的风骨:不媚不傲,不疾不徐,却自有千钧之重。
人群屏息。
有人悄悄抹眼,有人喉头滚动,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怕惊扰了纸上那个名字,怕惊散了这刚刚聚拢的、脆弱而滚烫的敬意。
桥尾,周砚跪着。
右腿断骨未接,只用粗布裹着,渗出的血早已凝成暗褐硬痂,黏在裤管上,像一道歪斜的朱砂批注。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卷金丝蚕帛,帛角已被体温与汗渍浸软,边缘微微卷曲,却依旧沉得压手。
他本想烧。
就在方才,他摸出了火镰,指尖刚擦出一点火星——可就在那簇幽蓝火苗腾起的刹那,一只手掌,无声无息按住了他的腕骨。
不是钳制,不是压制,只是轻轻一覆,却重如千钧。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侧,垂眸望着他掌中那点将燃未燃的火。
“烧了它,”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刃,剖开晨风,“你便还是刑狱司的狗。”
周砚浑身一颤,火镰“当啷”坠地。
顾夜白未看他,目光只落在那卷帛上,片刻后,才缓缓抬眼,望向桥额上那三字新名,望向桥头孩童手中摊开的名录,望向桥下湍流中倒映的、正在升起的朝阳。
“交出来,”他,“你才是当年那个,敬她的人。”
风忽然静了。
连桥下流水都缓了一拍。
周砚僵在原地,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陷进掌心旧伤,血又慢慢渗了出来。
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只有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三十年的铁锈与胆汁。
他低头,盯着怀中那卷帛——金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墨字狰狞如咒,朱印灼目似烙。
他忽然仰起脸,望向乔额。
三字之下,三百二十七粒龙鳞麦,正迎着初阳,悄然反光。
像三百二十七双眼睛,在等一个答案。
他颤抖着,颤抖着,终于松开手指。
金丝蚕帛滑落掌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塞进桥墩一处隐秘暗格——那地方,原是旧时藏酒、藏火药的密窍,砖缝极窄,需以指腹反复摩挲才能探到凹陷。
此刻,他五指染血,硬生生将帛卷一寸寸推入,直到最后一角消失于黑暗。
砖缝合拢,不留一丝痕迹。
他伏在桥墩上,额头抵着冰冷青石,嘶声低语,嗓音破碎如裂帛:
“总纂……每月十五……必赴‘听雪楼’……”周砚伏在桥墩上,额头抵着青石,冷汗混着血水蜿蜒而下,渗进砖缝里——那地方他亲手封过三次:一次藏酒,一次藏火药,第三次,藏罪。
可这一次,他塞进去的不是烈酒,不是硝磺,是三百二十七条人命的证词,是苏家满门未寒的骨证,是刑狱司总纂亲笔朱批、盖印、焚香默诵后才敢落墨的“铁案”。
他喉头一哽,腥甜直冲齿间。
不是痛,是锈——三十年执刀断案,刀刃早被权贵磨钝,刀柄却越攥越烫,烫得他指骨发颤,烫得他不敢再看桥额那三字。
“昭冤桥”。
不是“昭雪”,不是“平反”,是“昭冤”。
一字之差,千钧之重——昭者,明也;冤者,未白之屈,未偿之血,未散之魂。
它不求赦免,不待恩典,只要下人睁眼,看见那三百二十七道刀痕里,嵌着的不是麦粒,是眼睛,是证言,是活生生烧不化的骨头灰。
风忽然一滞。
顾夜白就站在他身侧三步外,没扶,没劝,甚至没看他一眼。
他只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玉蝉——通体素白,无雕无纹,唯尾部一道极细裂痕,像被什么重物硬生生劈开又愈合。
那是苏锦瑟三年前送他的,:“蝉鸣于夏,死而复生;你若不信来世,便信这声——响了,便是人在。”
他指尖轻叩玉蝉,清越一声,如裂冰泉。
随即,系于桥栏铜环之上。
风过,蝉振翅欲飞,却悬而未坠,只微微震颤,发出极细、极冷、极执的一线嗡鸣——仿佛不是风在推它,是它自己,在等一个应答。
就在此刻——
桥下流水忽地一沉。
“哗啦。”
不是浪涌,不是鱼跃,是水底深处,一声闷响,似腐木断裂,又似朽棺启盖。
紧接着,三道气泡破水而出,排成一线,正对桥额三字下方——恰是“昭”“冤”“桥”三道刀痕正对的水影中心。
人群骤然静如死寂。
连孩童都忘了呼吸。
老陶头孙子攥紧名录,指节泛白,却没松手。
他忽然想起昨夜祠堂烛火摇曳时,苏家旧仆枯瘦的手按在他腕上,一字一顿:“记住,冤不靠降,靠人记;记不住名字,就记住声音——水响三声,是他们点头。”
风又起。
远处山道,尘烟再扬。
不是铁蹄,不是刀光,是一队人马——数十名江湖书人,或背鼓、或挟琴、或扛三弦竹板,衣衫半旧不新,袖口却皆绣着一弯银钩月。
为首者年近五旬,灰袍洗得发亮,左耳缺了一块,据传是当年为讲《苏御史赈麦录》被砸的——他手中高擎一册新抄话本,靛蓝封皮烫金四字:《新榜·孤辰剑主平冤录》,右下角朱砂印鲜红如血,赫然是刚出炉的“风云录·特刊监制”钤记。
他们未登桥。
只在村口停下。
鼓架尚未支稳,琴匣未启,一人已蹲下身,从包袱里摸出几片残陶——青灰釉色,边缘锯齿嶙峋,依稀可见“安桥酒”三字残迹。
他掂拎,眯眼一笑,将两片碎瓷往掌心一合。
“咔。”
一声脆响,短促、森冷、带着陈年酒渍的微酸与骨质般的硬韧,仿佛……有人用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棺盖。
鼓点,尚未起。
可那声音,已先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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