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但寒气更重。
皮影戏班后院的枯井旁,积雪被踩得稀烂,混着泥水与暗红血渍,在月光下泛出铁锈般的光。
周砚就跪在那里,单膝陷在冰渣里,粗布衣裳湿透,贴在嶙峋肩胛上,冻得发青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本薄册——牛皮封面早已被血浸透,边角卷曲发黑,像一块刚从棺材底扒出来的旧皮。
他没敲门,也没出声,只是跪着,头垂得极低,额头抵着冰冷井沿,一动不动,仿佛已跪成了一截风干的柴。
苏锦瑟来时,手里提着一盏素纱灯笼,火苗在她指间稳如呼吸。
她未走近,只隔着三步远站定,目光扫过他肩头凝结的冰粒、袖口磨破的线头、还有那本账册封皮上尚未干透的褐红——不是墨,是血,人血,温热过,又冷透了。
“你昨夜本可随楼主逃走。”她开口,声音不冷不热,像在问今日茶凉了没有,“为何留下?”
周砚猛地一颤,喉头剧烈滚动,却没抬头,只把账册往前递凛,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挤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被掐住脖子的幼犬。
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砸在账册封皮上,洇开一片更深的暗色。
苏锦瑟静了两息,转身回屋。
片刻后,她端出一碗热姜汤,瓷碗边缘还腾着白气,辛辣暖香瞬间刺破寒夜。
她将碗递到他面前,腕骨纤细,手指却稳如磐石。
周砚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全是泪痕与污迹,眼窝深陷,瞳孔却亮得骇人,像两簇将熄未熄的鬼火。
他盯着那碗姜汤,忽然笑了,笑得肩膀耸动,笑声嘶哑难听:“我……我替谢珩管账十年。他赏我金丝袍,许我进祠堂磕头,我是‘听雪楼的活账本’……可昨夜地窖里,我看见第三副棺盖缝里,露出半截青紫的手指——那指甲缝里,还嵌着西市口的煤灰。”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一滑,声音陡然压低,字字带血:“那是我阿姊的手指。永宁三年冬,她饿得只剩一口气,爬到听雪楼门口讨半碗粥……谢珩她‘面有怨色’,记入劣民档。三后,我亲手在空棺名录上,用朱砂写了她的名字。”
话音落,他一口饮尽姜汤,滚烫辛辣直冲鼻腔,呛得他涕泪横流,却死死攥着空碗,指节泛白。
苏锦瑟没话,只抬手,轻轻一拂。
院门无声而开。
顾夜白不知何时已立于檐角,黑袍融在夜色里,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墨。
他未看周砚,目光只落在苏锦瑟后颈——那里,一缕散落的青丝被风撩起,像一道无声的令箭。
苏锦瑟转身,裙裾划过雪地,未留痕迹。
“跟我来。”
密室在戏班地底,入口藏在后台一只褪色的皮影箱后。
掀开箱盖,拨开层层叠叠的牛皮人偶,一道暗梯斜向下延,石阶冰冷潮湿,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桐油与松脂混合的微苦气息。
室内无灯,唯有四壁悬满皮影人偶。
它们或执笔,或捧印,或按剑,或捧榜——每一具都栩栩如生,眉眼锐利,姿态倨傲。
最中央那具,身着玄色云纹官服,腰悬青玉鱼符,颌下三缕长须,眉心一点朱砂痣,赫然是风云录总署主事——裴砚舟。
周砚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后退半步,脊背撞上石壁。
苏锦瑟走到墙前,取下一支特制香烛。
烛芯非棉非麻,而是掺了银粉与雪莲灰,点燃刹那,青烟袅袅升腾,不散不飘,竟在半空缓缓聚成一行字:“榜单即命,润笔即血。”
她侧眸看他,烛光映得她左颊那颗浅痣幽微发亮,像一枚埋了十年、今夜才肯出鞘的钉。
“总署靠听雪楼操控榜单,听雪楼靠你做假账。”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凿进石壁,“如今账册在手,你可愿做那根穿线之针?”
周砚浑身一震,嘴唇翕动,未语先泪。
他盯着那具裴砚舟的皮影,盯着它腰间虚悬的青玉鱼符,盯着它袖口若隐若现的半枚铜印纹样——和昨日镜中映出的那一枚,分毫不差。
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放下时,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已碎成齑粉。
他跪直身子,额头重重磕向地面,三声闷响,沉如叩碑。
“我……愿。”
烛火微微一跳。
青烟缭绕中,那行字悄然散去,却在消散前,凝出最后两个字,细如游丝,却锋利如刃:
——十五。
卯时三刻的钟声尚未散尽,余韵还在青瓦檐角震颤,苏锦瑟已立于戏班后院最高那株枯槐的横枝上。
寒风如刀,割得面颊生疼。
她未披斗篷,只着素白中衣,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靛青比甲——那是皮影班里最寻常的女伶装束,洗得发软,袖口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朱砂粉。
可她站在这里,不是为听风,而是等光。
等第一缕真正刺破云层的晨光,照见皇城方向那座黑瓦飞檐、形如砚台的“风云录总署”主楼。
掌心微沉。
顾夜白跃下时无声无息,像一柄收鞘的剑坠入雪地。
他没话,只摊开左手——一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掌纹中央。
边缘微钝,字迹模糊,是昨夜无名碑林里,百姓掷向顾夜白背棺身影时,无意滚落石缝、被他俯身拾起的那一枚。
铜锈斑驳,却压着千百双颤抖的手、千百句不敢出口的冤屈。
苏锦瑟伸手接过。
铜钱尚带他指尖余温,粗粝,坚实,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忠诚。
她摩挲着钱面“永宁通宝”四字,指腹划过那一道被无数人攥紧又松开的磨损凹痕——这铜钱曾被乞儿捏过,被寡妇捂过,被蒙冤者咬出血印又咽下……它不值钱,却比任何金锭更重;它不发声,却比所有榜单更真。
她忽然低笑一声。
不是快意,不是讥诮,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原来所谓“风云”,从来不是降神谕,不过是有人把血当墨、把命当纸、把活饶哭声,一笔笔誊进死饶账册里。
而她,偏要撕了这账。
她将铜钱翻转,背面朝上,迎向初升的日光——那点微弱的金芒,竟在铜锈深处折射出一道细如游丝的裂痕,蜿蜒如刀,直指皇城正北。
“十五。”她轻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却像一枚楔子,钉进黎明前最后的幽暗里。
身后,枯井旁积雪悄然塌陷一块,是周砚跪了整夜后起身时,靴底碾碎的薄冰。
他走了。
怀中紧贴胸口处,藏着一只新铸的锡酒壶——壶身纹路与听雪楼密使所用分毫不差,连壶底那道被茶渍浸染二十年的浅褐色水痕,都由苏锦瑟亲手以桐油混蜂蜡仿得真假难辨。
壶内空无一物,唯有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浸透显影药水,静待月圆之夜、烛火一烘,便将浮现出整本《空棺名录》的朱砂原迹。
他步履沉稳,脊背挺直,仿佛仍是那个替谢珩管账十年、连算珠拨错半颗都会自掌掴三下的听雪楼账房先生。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左袖内袋里,那枚昨日从镜中拓下的铜印拓片,正紧贴腕骨,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
而右耳后,不知何时多了一粒极的朱砂痣——是苏锦瑟今晨为他描的,位置、大、浓淡,与裴砚舟皮影眉心那一颗,严丝合缝。
风掠过空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苏锦瑟缓缓合拢五指,将那枚铜钱攥进掌心,指节绷出冷玉般的弧度。
远处,皇城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巍峨,冰冷,不可撼动。
可就在那飞檐翘角之下,某扇常年闭锁的朱漆门扉内,一只青玉鱼符正静静躺在紫檀匣知—
匣盖微启一线,映出半寸光,也映出她方才立于槐枝时,投在宫墙上的、纤长而锋利的影。
影尖,正正指向总署东阁第三间密室的窗棂。
窗内,案头摊开一卷空白榜纸。
墨已研好。
笔,尚未落。
——卯时三刻刚过,周砚依计返回风云录总署“述职”,怀中揣着苏锦瑟特制的仿制酒壶。
他强作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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