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刚过,光尚青,风里还裹着未散的霜气。
周砚踏进风云录总署后巷角门时,靴底碾碎了一片薄冰,发出极轻的“咔”一声——像骨头在暗处裂开一道缝。
他没停,也没低头看,只将左手按在右腕内侧,压住那枚铜印拓片灼烫的触福
袖口微垂,遮住耳后那粒朱砂痣,也遮住自己指节泛白的紧绷。
三年了。
他替谢珩管账三年,每月十五,雷打不动来总署“核验流水”,从不入主殿,只在后堂茶水间候着。
文书们唤他“周先生”,语气熟稔,却从不问一句:你替听雪楼记的账,为何比总署户房还早三日呈报?
他今日照旧提着青竹编的旧茶篮,篮中六只粗瓷碗、一壶滚烫新焙的雀舌,还有那只锡酒壶——壶身斑驳,壶底一道浅褐色水痕蜿蜒如泪,与三年前密使腰间那只,分毫不差。
茶水间窗纸糊得厚,透光却不透影。
他掀帘进去,炉火正旺,铜壶嘴嘶嘶吐着白气。
他放下篮子,指尖拂过壶身,一寸寸摩挲那道仿出来的茶渍——桐油混蜂蜡,再以陈年茶垢反复浸染七次,连光泽都像被岁月舔舐过。
他倒茶,手腕稳得不像一个刚跪了整夜的人。
可当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靴底未沾雪、步幅匀称、落地无声——他执壶的手背,骤然绷起一道青筋。
来了。
午时将至,日头斜斜爬上东墙,檐角铜铃忽地一颤,没响,却震落几粒浮灰。
灰袍男子自廊下转出,身形不高,腰背却挺得如尺量过。
灰布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唯独腰间那只青玉酒壶,温润生光,壶盖上雕着半朵云纹,云心一点朱砂,与裴砚舟皮影眉心那颗,严丝合缝。
周砚垂眸,茶汤倾入碗中,水线笔直,未晃一分。
他认得这张脸——三年前,正是此人,在听雪楼摘星阁接过谢珩亲手递上的紫檀匣,匣中是当月《劣民档》删改名录,匣底压着一枚“衡”铜牌,谢珩当时笑:“此牌一落,榜单便定。”
那人径直穿过茶水间,连余光都未扫他一眼。
周砚却在那一瞬,借着抬手拂袖的动作,指尖一勾——藏在茶架第三格暗槽里的仿制酒壶,已无声滑入袖中;而原本搁在架上的真壶,已被他悄然换下,稳稳摆回原位,连壶口朝向,都与方才一模一样。
心跳撞着肋骨,一下,两下,像有人在他胸腔里擂鼓。
他没抬头,只盯着自己倒茶的手:稳,冷,一丝颤意也无。
灰袍人进了主事密室,门阖上,铜 latch 轻响一声,像锁住了一口棺。
周砚继续添茶,一碗,两碗……直到最后一碗端给值房老吏,他才借着俯身放碗的刹那,目光如针,从窗缝斜斜刺出——
正正钉在那人腰间。
青玉酒壶静静悬着,壶身映着窗外一缕斜阳,温润得近乎虚假。
而就在那人抬手推门、袖角微扬的刹那,周砚瞳孔骤缩——
壶底夹层,一道细不可察的银线机括,随动作微微一弹!
一枚铜牌,悄无声息滑入他宽大袖郑
那人浑然未觉,甚至唇角还浮起一丝轻松笑意,仿佛今日交接,不过取一杯清茶。
他饮尽署中备酒,转身离去,步履轻快,背影融进长廊尽头一片淡金色的光里。
周砚仍站在窗后,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指甲陷进皮肉,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只死死盯着那扇空聊窗框,盯着那抹灰袍消失的方向,盯着自己袖知—那里,静静躺着一只空锡壶,壶壁尚存余温,壶底夹层里,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正紧贴内壁,药水未干,幽微发涩。
而真正的酒壶,已随那人远去。
他缓缓松开手,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砖地上绽开一点暗红,像一枚无人认领的朱砂批注。
窗外,风忽然静了。
枯槐枝桠上,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总署高墙,影子一闪而逝,像一道未写完的墨痕。
周砚终于抬手,用袖口擦去额角冷汗。
可就在他垂眸的瞬间,余光瞥见——
茶架最底层,一只蒙尘的旧陶罐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钱。
边缘微钝,字迹模糊,“永宁通宝”四字被磨得只剩轮廓,背面一道细如游丝的裂痕,蜿蜒如刀。
它静静躺在那里,像一句没出口的提醒,又像一枚早已埋下的引信。
周砚喉结一动,没碰它。
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桐油、茶香、铁锈味混在一起,沉甸甸压进肺腑。
然后,他转身,端起空茶篮,脚步平稳,走向后巷角门。
身后,茶水间窗纸微微晃动。
仿佛有谁,刚刚收走了最后一根线。夜色如墨,沉得能拧出水来。
皮影班后院那口枯井旁,青砖缝里钻出几茎冻僵的枯草,风一吹便簌簌掉灰。
井壁斜斜凿出一道暗门,门后是间不足丈许的密室——四壁覆着浸过桐油的厚毡,隔绝声息;地面铺着半寸厚的软鳞甲皮,踩上去无声无痕;正中一张乌木案,案上只有一盏豆大青灯、一只黑檀匣、三只白瓷碟,碟中分别盛着:琥珀色药汁、淡青雾气蒸腾的熏香、还有一撮泛着幽蓝冷光的银粉。
苏锦瑟坐在灯下,素手执一支狼毫,笔尖悬于账册副本空白夹页之上,未落一字,却已屏息三息。
她指尖微凉,袖口滑至腕骨,露出一截雪色肌肤,与案上那抹幽蓝银粉形成刺目对比。
不是怕,是压——压住胸腔里那头蛰伏三年、今夜终于听见锁链松动声的凶兽。
“熏。”她嗓音极轻,却像刀刃刮过瓷面。
顾夜白立于灯影之外,黑袍垂地,背棺静立如碑。
他未应声,只将手中熏香碟缓缓移近灯焰。
青烟骤起,缠绕着账册边缘盘旋而上,忽如活物般钻入纸隙——那本看似寻常的旧账册,夹页竟如雪遇沸汤,浮出墨迹!
先是名字:沈砚舟。
再是路线:每月十五,巳时三刻离总署,经朱雀坊西巷、穿七宝桥底暗渠、绕御河码头东岸三里槐林,子时前必返听雪楼摘星阁后廊。
墨迹未干,苏锦瑟已抬指,以指甲尖沿“沈砚舟”三字缓缓划过——力道不重,却在纸面留下三道几乎不可见的浅痕,如同给猎物烙下编号。
顾夜白忽然俯身,指尖在“衡”二字上一顿。
那两个字,是账册末页盖印处残留的残章印文,被药水激出原形,铁画银钩,透着前朝铸钱监特有的冷硬筋骨。
他指腹摩挲着“衡”字最后一捺,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前朝废监‘衡局’,专司官钱模印。永宁十二年裁撤,印模尽数熔毁——唯有一套,当年由钦命提督苏怀瑾亲验封存,存于宗人府密库。”
灯焰猛地一跳。
苏锦瑟眸光骤然锐利如针,刺破灯影,直钉在他脸上。
顾夜白抬眼,黑瞳深处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寒潭:“苏家被抄那日,刑部呈上的‘私铸铁证’,便是用这模印所拓。我曾在谢珩书房暗格里,见过一枚未及销毁的母模残片。”
空气凝滞了一瞬。
窗外,更鼓三响,沉钝如槌击心。
苏锦瑟缓缓合上账册,指尖抚过黑檀匣上阴刻的云纹——那是苏家旧徽,云心一点朱砂,与沈砚舟酒壶盖上那颗,分毫不差。
她将匣子推至案角,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周砚明日照常去。茶要烫,笑要浅,袖口第三道褶皱,别忘了多捏一道。”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顾夜白:“你跟沈砚舟。”
顾夜白颔首,未多言,只将黑檀匣收入怀中,动作稳如磐石。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苏锦瑟忽又开口——
“别惊他。”
她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指尖轻轻叩了三下案沿,节奏分明,像在数更漏,又像在点兵。
“让他以为,自己仍是执印之人。”
话音未落,檐角忽有振翅声掠过。
一只信鸽翩然停驻在窗棂,爪上靛蓝丝带在月光下泛着幽微冷光——总署密使专用,染料取自北境雪鸢翎羽,遇水不褪,遇火不燃。
顾夜白抬眸,目光随那抹蓝影一闪而逝,悄然沉入更深的暗处。
他没话,只将右手按在棺盖一角,指节缓缓收紧。
棺木微震,似有龙吟伏于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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