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一坛泼翻的墨汁,御河水面浮着薄霜,风过时不起波,只裂开细如蛛网的冰纹,簌簌掉进水里,无声无息。
顾夜白已伏在对岸芦苇丛中半个多时辰。
他没呼吸,不是不能,是不必——气息随脉搏沉入丹田,心跳压成一线,与河水缓流同频。
黑棺横卧于身前,棺盖微启三寸,内里衬着浸过桐油的软鳞甲皮,隔寒、吸声、断影。
他整个人缩在棺中,只余一双眼睛露在棺沿之上,瞳孔漆黑,映着河面浮动的碎月,静得不像活物,倒像一截被水泡透的旧木,早已与这死寂融为一体。
乌篷船来了。
船身窄,青蓬破旧,船头挂一盏昏黄气死风灯,灯焰被风压得扁平,光晕只勉强舔到船板三寸。
船夫佝偻着背,蓑衣宽大,遮住半张脸,可顾夜白一眼就认出那左手指——缺了半截,断口处有一道紫褐色旧疤,形如钩。
三年前,听雪楼地牢刑具房的“钩指人”,专司剜舌、剔骨、断筋,谢珩亲赐名号“哑钩”。
不是船夫。是桩。
沈砚舟踏板上船时,靴底未沾水,足尖一点便掠过三尺跳板,身形轻捷得不像一个整日坐案理漳文吏。
他袖口微扬,露出半截青玉酒壶——壶盖云纹中央,朱砂一点,红得刺眼,红得……和苏锦瑟昨夜描在他耳后的那粒痣,同出一炉。
顾夜白闭了闭眼。
再睁时,眸底已无波无澜,唯有一线寒光,自瞳仁深处缓缓抽出,如剑出鞘。
船离岸,顺流而下。
顾夜白悄然滑入水郑
水冷刺骨,却未激起一丝涟漪。
他借棺底暗扣浮力,以黑棺为盾,贴着船底逆流潜校
棺木沉稳,如巨兽匍匐,压得水流自动分流,只在他身侧划出两道极细的暗痕,转瞬即逝。
河心最阔处,水深七丈,暗流汹涌。船身忽地一沉,似被什么托住。
沈砚舟终于动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封口印着一枚双环缠蛇纹——那是总署“衡司”密档专用印,蛇目嵌金粉,在灯下幽幽反光。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像毒针扎进水底:“楼主已倒,速将此信送至‘执笔人’手中,就……苏家余孽已露踪迹。”
话音未落——
“哗啦!”
船底骤然炸裂!
不是破,是掀。
整块船底板被一股沛然巨力自下而上顶开,木屑如雨溅起,寒光先至,孤辰剑自水底破浪而出,剑尖直指沈砚舟咽喉,距离不过三寸,快得连风都来不及嘶鸣。
沈砚舟瞳孔骤缩,袖中寒光一闪——三枚乌黑蒺藜,带腥气,呈品字形激射而出,分取顾夜白双目与心口!
顾夜白剑势不收,身形却如柳枝折腰,后仰三分,蒺藜擦额而过,削断几缕发丝。
与此同时,他左手五指如鹰喙,精准拍向船舷第三道榫卯接缝——那里,今晨苏锦瑟立于槐枝之上,以铜钱迎光折射所指之处,正是此处!
“咔哒!”
机械弹响。
整块船板应声翻起,密信脱手飞出,直坠入墨色河心!
可它未沉。
一张油布兜自水下疾掠而上,边缘缀着铅坠,兜口张开如网,稳稳接住密信。
布面防水,信封完好,火漆未损分毫。
顾夜白左手一收,油布兜裹信回撤,顺势沉入水中,再不见踪影。
船夫猛然回头,蓑帽滑落半边,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眼中凶光暴涨,抬脚便要跃河!
顾夜白却未追。
他足尖一点船板残骸,身形如墨鹤掠起,孤辰剑斜指地面,剑锋未动,寒意已先至——逼得船夫硬生生刹住去势,喉结上下一滚,僵在原地。
沈砚舟被逼至船头,身后是滔滔御河,身前是剑锋如霜。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开一道极冷的弧度,袍袖垂落,遮住指尖微微颤抖的右手。
“你可知……”他嗓音沙哑,却一字一顿,像钝刀刮骨,“截我,等于自寻死路?”
风忽然停了。
河面浮冰凝滞。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顾夜白肩头,望向对岸枯槐方向——仿佛能穿透十里夜色,看见那盏始终未熄的素纱灯笼。
“风云录背后是……”风听得诡异。
不是缓,是断——仿佛有人伸手掐住了整条御河的咽喉。
浮冰悬在半寸水面,不沉不裂;灯焰凝成一滴琥珀色的泪,悬在气死风灯的灯芯尖上,颤也不颤。
顾夜白没眨眼。
剑尖三寸悬于沈砚舟喉结之下,寒气已沁出细汗,在对方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如蛇。
那句“风云录背后是……”被截断在唇齿之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崩断前最后一声嗡鸣。
可顾夜白不需要听下去。
他左手微抬,孤辰剑锋倏然上挑——不是刺,不是割,是“掀”。
剑尖精准抵住沈砚舟左襟第三颗盘扣下方半寸,轻轻一旋,衣帛无声绽开。
内衬撕裂,露出腰间一抹暗青革带。
而革带中央,一枚铜印半嵌其中,边缘参差如被利刃硬生生劈过——左上角缺去一角,断口嶙峋,印面蚀痕斑驳,却仍可辨出“衡”二字残篆,与“监”字下半部扭曲的钩画。
顾夜白瞳孔一缩。
不是因印,而是因印侧一道极细的刻痕——斜贯印背,形如新月,深浅、弧度、起笔顿挫,与昨夜苏锦瑟执镜自照时,用朱砂笔在他耳后点痣前,指尖无意识在铜镜背面划下的那道痕,分毫不差。
她早知道他会看见这枚印。
她甚至算准了他会在哪一刻,以何种角度,逼出这抹藏了十年的破绽。
心口某处,像被温水烫了一下。
不是软,是沉——沉得发烫,沉得落地生根。
他收剑。
剑归鞘,一声轻响,如雪落枯枝。
没有血,没有怒喝,没有审问。
他反手扯下沈砚舟腰间革带,又从黑棺暗格抽出三道浸过桐油的玄铁链——链环内侧,刻着细若游丝的“永宁三年·工部匠籍·无名碑林”字样。
这是苏锦瑟亲手交给他时的:“链子不杀人,只锁真相。”
沈砚舟被捆在断裂的船桅上,双臂反剪,铁链绕桅三匝,末端深深楔入朽木。
他嘴角仍在笑,眼底却第一次裂开一丝真实的惊疑:“你……不怕我咬舌?不怕我吞毒?”
顾夜白俯身,将那封完好无损的密信塞进他怀中,指尖擦过对方心口,声音低得几乎融进水声:“你不会死。”
顿了顿,补一句:“你得活着,等她来问。”
话音未落,他足尖一点残船,身形倒掠而出,黑袍翻飞如鸦翼,稳稳落回对岸枯槐之下。
湿透的铜钱,就贴着他心口,隔着三层衣料,仍烫得灼人。
他取出,摊于掌心。
铜钱背面水痕未干,“衡监造”四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微青光——而就在“监”字右下角,一点极淡的朱砂印,正悄然洇开,像一滴将坠未坠的血。
远处,皇城角楼。
一盏红灯,无声亮起。
不高,不晃,不燃烛火,却像一只睁开的眼睛,静静俯视着整条御河,俯视着漂向刑部水牢的那艘残船,也俯视着槐树下那个握着铜钱、仰首望灯的背影。
风,终于重新吹了起来。
带着铁锈味,和一点点……皮影灯油燃烧前,特有的、微苦的松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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