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檀香沉滞,龙涎气压得人喉头发紧。
赵砚礼跪在丹墀之下,脊背挺得笔直,玄色常服熨帖如新,玉珏悬于腰间,纹丝不动。
他双手捧着一卷朱砂批红的刑部旧档,竹简漆皮微泛油光,边角磨损处还留着当年火漆封印的残痕——那是苏家抄没当日,他亲手盖下的“铁证如山”四字。
“陛下明鉴!”他声音清越,不颤不哑,仿佛不是跪在生死一线,而是立于风云录榜首授勋之台,“苏氏私铸劣钱、勾结漕帮、伪造假印……罪证俱在,卷宗可查,人证尚存!今其女以腐骨为饵,聚众焚香、造神弄鬼,实乃挟尸讹诈、煽动民变,图谋不轨!若纵此风,下纲纪何存?”
殿内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垂目敛息,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有人悄悄抬眼,瞥见御座之上,子指尖正无意识摩挲着案角一道旧刻痕——那是永宁二年冬,苏主簿亲呈《钱法疏》时,御笔批阅所留。
皇帝未语。只将那卷宗翻了一页,纸页簌簌,声如枯叶坠地。
苏锦瑟就站在殿门之外。
丹墀青砖被正午骄阳晒得滚烫,她赤足踩在石阶上,素灰劲装下摆被热风掀开一角,露出腿一道浅白旧疤——火场逃生时,横梁砸落,她拖着断骨爬出三丈,指甲全翻,血混着灰,在青砖上拖出七道深痕。
她没穿鞋。不是示弱,是怕靴底沾尘,污了待会儿要铺的幕布。
身后,顾夜白静立如松。
黑棺横陈阶下,棺身阴冷,与烈日格格不入。
他未佩剑,只将右手搭在棺盖边缘,指节泛白,似在等一个叩响的时机。
苏锦瑟抬眸,望向殿内那抹明黄。
她没跪。也没申辩。
只躬身一礼,声音不高,却穿透殿门铜环嗡鸣:“臣女苏锦瑟,请于丹墀设台,以影为证,三日内,自证清白。”
满朝哗然。
礼部侍郎失声:“皮影?!戏子伎俩,也敢登临子之庭?”
赵砚礼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见过她演的那场河面幽焰,更记得昨夜血书显字时,自己舌尖涌上的腥甜。
皇帝沉默片刻,终于颔首:“准。”
不过一炷香工夫,丹墀东侧便支起一方丈许木台。
无彩绸,无雕饰,唯素绢为幕,三根铜线悬于架顶,如琴弦绷紧。
苏锦瑟亲自取来七枚铜环,一枚一枚,系于铜线末端。
又将那卷血书摊开,置于台后日光最盛处——正午的日头,毒辣、精准、不留余地。
风起了。
不是狂风,是殿角铜铃轻颤带起的微流。
铜环相碰,叮当一声。
素绢幕上,影子倏然跃动。
第一幕:授印。
影中一人着绯袍,袖口绣云雁,左手执印,右手托模——印是“衡监督造”九叠篆,模是青铜钱范,范面赫然错位两毫。
影子手腕微转,印落模心,朱砂漫过范槽,如血淌入沟壑。
第二幕:调包。
影中两人对坐暗室,灯影摇晃,其中一人掀开箱盖,取出整匣崭新钱函,悄然换下原物。
箱角隐约可见“听雪楼”三字墨记。
第三幕:伪册入库。
影中账本摊开,朱笔勾画,一笔划去“苏砚舟呈报”字样,另起一行,墨迹未干,赫然补上:“查实通敌,赃款三十万贯,已沉御河”。
影子动作极慢,却分毫不差——手腕抬高几寸,笔锋顿挫几息,甚至连那朱砂滴落账册时晕开的弧度,都与赵砚礼书房里,他惯用的“松露香”熏染过的狼毫,一模一样。
满殿文武屏息凝望。
有人认出那绯袍云雁纹——正是礼部尚书三年前加衔时御赐的常服制式。
有人盯着那“听雪楼”墨记,喉结滚动——那是赵府私产,对外只称“藏书斋”,从未挂牌。
而赵砚礼,仍跪着。
他额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却死死盯着幕上影子,仿佛要把它烧穿。
就在皮影演至“伪册入库”最后一笔,朱砂将落未落之际——
阶下黑棺,忽地一震。
顾夜白动了。
他未起身,只左手按棺,右臂一掀。
棺盖无声滑开。
一股陈年铁锈与地窖湿霉的气息,猛地漫上丹墀。
三百锭铜钱,整整齐齐,码在棺郑
每锭皆覆褐斑,每锭底部,皆有阴刻四字:
衡监造,永宁二年验讫。
阳光刺破云隙,正正照在第一锭钱上。
那“验讫”二字,清晰如昨。
赵砚礼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膝行半步,喉头一哽,竟没发出声来。
只死死盯着那三百锭钱——它们不该在这里。
它们该在听雪楼地窖第三重铁柜里,裹着桐油纸,压着三块青砖,锁着三把铜钥。
而那三把钥匙……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
空的。
荷包里,只剩一枚未拆封的松脂香丸,静静躺着。
赵砚礼的膝盖在青砖上拖出两道灰痕。
不是跪,是扑——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向前栽去,五指箕张,指甲刮过地砖迸出刺耳锐响,直取棺中铜钱!
那三百锭“衡监造”的旧钱,在正午烈日下泛着铁锈与时间共同淬炼出的暗红光泽,像三百只睁开的眼睛,冷冷回望着他。
没有拔剑。
只右臂一抬,乌木剑鞘自袖中滑出,横于半空——不快,却精准卡在赵砚礼咽喉前三分之处。
鞘尖未触皮肉,可那一寸虚空已凝成冰龋
赵砚礼喉结猛跳,硬生生刹住去势,鼻尖距剑鞘仅一发之距,冷汗顺着鬓角滑入衣领,浸透里衬。
“此乃逆党遗物!”他嘶吼出声,声音劈裂,再无半分清越,“岂容呈于御前?!毁之!速毁之——”
话音未落,丹墀东侧素绢幕上光影骤变。
皮影手腕一翻,朱砂笔悬停半空,墨迹未落;下一瞬,幕布光影流转,竟化作另一幅图卷——
绯袍人伏案疾书,灯影摇曳,纸页赫然是《灾民处置策》奏本。
笔锋凌厉,字字如刀:
“永宁二年秋涝,流民聚于洛水南岸,啼饥号寒者逾三万……然劣民易煽、心性难驯,宜择其首恶三十人,杖毙以儆效尤;余者驱入北境盐碛,任其自生自灭。”
末尾落款:礼部尚书 赵砚礼。
朱砂印泥尚未干透,正缓缓晕开一道血痕似的弧度——与方才伪册上那滴朱砂,同出一盒,同承一腕。
皇帝的手,终于从龙案边角那道旧刻痕上移开。
他望着幕上那句“劣民当除”,目光沉静如古井,却压得满殿金玉俱哑。
良久,才启唇,声不高,却字字凿入青砖:“你写这四字时……可曾想过今日?”
风忽止。
铜环静垂,素绢微颤。
苏锦瑟站在光与影交界处,影子被拉得极长,斜斜覆过赵砚礼颤抖的指尖。
她没看皇帝,也没看赵砚礼——只轻轻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竹简。
竹色陈旧,封皮无字,唯有一道细若游丝的银线缠绕三匝,似锁非锁。
她指尖一挑,银线松脱。
竹简展开——首页墨迹凛冽,题曰:《清流录·永宁纪实》。
并非江湖野史,而是当年苏家舆情司密存的“真榜底稿”。
其中一页,墨迹未褪,赫然记着:
“北境盐枭沈九舟,贿赵氏黄金三千两、云州良田百顷,求风云录‘清流榜’登名。赵批:‘其人虽商贾,然重义轻利,可列第三等。’”
旁注楷,力透竹简:“查实:沈九舟三年内私贩官盐十七万斤,致三州盐价腾贵三倍,饿殍填沟,洛水浮尸七百具。”
苏锦瑟将竹简托于掌心,微微倾身,声音清越如碎玉坠盘:
“臣女不求平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掠过赵砚礼惨白如纸的脸,最终落向那方素绢幕——幕上,“劣民当除”四字犹在,朱砂未干。
“只求陛下允百姓亲眼看看——”
她指尖轻叩竹简边缘,发出笃、笃、笃三声轻响,如叩门,如擂鼓,如倒计时:
“这风云录,究竟是量才之尺……”
风忽起,掀动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淬过火、浸过血、却始终清明如初的眼。
“还是——杀人之刀?”
就在此时——
宫门之外,毫无征兆地,响起第一声哭。
不是呜咽,不是悲鸣。
是一声撕裂般的、混着沙哑与滚烫的长嚎,自朱雀门外丈许之地炸开,如引信燃尽,轰然引爆整座皇城!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百声、千声、万声!
山呼海啸,不是朝贺,不是颂圣——是哭,是吼,是无数双皲裂的手拍打宫墙,是无数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朱红宫门。
哭声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震得丹墀青砖微微发颤,震得赵砚礼膝下砖缝里,一株被踩扁的狗尾草,正簌簌抖落灰白绒毛。
而苏锦瑟垂眸,看着自己掌心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
那是火场里,她攥着父亲最后半页《钱法疏》残稿,用指甲生生抠进皮肉里的痕迹。
风卷起她袖角,露出腕内一点朱砂痣。
像一粒未干的、等待落笔的印泥。
远处,朱雀门方向,隐隐传来沉重而规律的闷响。
一下。
又一下。
仿佛有谁,正抬着什么极重、极冷、极沉默的东西,一步步,踏向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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