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皇城根下,风停云滞。
青石长街被烈日晒得发白,连树影都缩成薄薄一线。
可就在这片灼热里,一座戏台拔地而起——没有彩绸,没有雕梁,只以七具黑沉沉的棺木为架,棺盖斜支如幕,棺身漆色斑驳,泛着阴冷水光,仿佛刚从御河淤泥里捞出,尚未沥干寒气。
百姓是嗅着腥风来的。
昨夜河上幽焰浮字、七尸索命的消息,已随晨雾钻进茶楼酒肆、坊间灶台。
有人亲眼见刑部快马冲进赵府,也有人听见西市口那家老当铺掌柜拍案大骂:“苏家当年放粮赈灾,三万担粟米全是‘衡监’新铸的铜钱换的!那钱上‘苏氏信物’的暗纹,我亲手验过十七回!”
人越聚越多,肩擦肩,汗滴汗,连城门守军都踮脚张望。
苏锦瑟立于高台中央,未着戏服,一身素灰窄袖劲装,腰束黑革,发挽高髻,插一支断柄银簪——那是她父亲临刑前折断的官笏所熔,簪头未雕花,只刻一行字:信在骨郑
她身后,顾夜白静立如碑。
黑袍垂落,手按棺沿,指节分明,腕骨凸起如龋
他未看人群,只望着苏锦瑟后颈那一截雪白皮肤——那里有道极淡的旧疤,是三年前火场余烬烫的,像一弯将熄不熄的月。
鼓声未响。
她抬手,只轻轻一拂。
七具棺木同时震颤,棺盖“咔”地滑开三寸,露出内里空荡漆黑。
人群骤然死寂。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越,穿透百步喧哗:“今日不演神鬼,不唱才子佳人。只演一桩旧案——永宁二年秋,衡监铸钱,主簿苏砚舟查账,见劣钱三十万贯,模痕错位,铜质发脆,遂拟折上奏……”
话音未落,东首茶棚里一个瘸腿老吏突然嘶喊:“对!那年我押运钱粮,一筐新钱摔地上,碎了三枚!铜渣刮手,全是硫磺味儿!”
“闭嘴!”一声厉喝自街口炸开。
赵砚礼来了。
他未乘轿,未带仪仗,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腰悬玉珏,面色铁青,身后跟着十二名皂隶,手持铁链水火棍,杀气腾腾直逼台前。
“妖言惑众!”他一步踏上台阶,袖袍翻飞如鹰翼,“慈无稽之谈,竟敢公然构陷朝廷命官?来人——拆台!焚影!锁人!”
皂隶应声而动。
可就在为首那人手刚触到第一具棺木时——
苏锦瑟忽地抬眸,直直望进赵砚礼眼郑
她没笑,没怒,甚至没退半步,只将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掌心朝,似承日光,又似接雷。
“此戏无虚。”她声音平静得可怕,“若有假,愿受雷劈顶。”
话音落,一道惊雷真劈了下来。
不是降,是人引。
顾夜白动了。
他左手掀开最前一具黑棺,右手探入,取出七只铜环——锈迹斑斑,内侧阴刻“铸钱监役”四字,腕骨残痕犹在环内。
他手臂一扬,七环齐飞,如七颗黑星坠地,叮当滚至赵砚礼足下。
铜环撞地之声清越悠长,余音袅袅,竟与三年前苏家赈灾时发放的“苏氏信物钱”同频共振——那是苏家特制的铜钱,钱背双鱼衔珠,鱼眼嵌银,敲击时音如磬鸣,专为防伪而设。
满街哗然!
“是苏家钱音!我听过!我儿子当年领过三文,现在还压在婚书底下!”
“这环……这环内刻的字,跟钱背暗纹一个模子打的!”
赵砚礼脸色霎时惨白,喉结剧烈滚动,却仍强撑:“死人岂能作证?枯骨锈环,谁不能伪造?!”
苏锦瑟笑了。
她转身,从棺中取出一卷黄绢,血书二字赫然在目,边缘焦黑,血渍凝成暗褐硬壳。
她未展卷,只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瓶,瓶中液体澄澈如水,却泛着极淡的松脂微香——正是赵砚礼书房常年熏燃的“定心松露香”所炼药水。
她指尖微倾,药水泼洒其上。
刹那间,整卷血书如活过来般,墨色褪尽,朱红迸裂!
字字淋漓,如新割之肉,如未冷之血。
更骇饶是,血书末尾,一行极细字缓缓浮现,纤毫毕现,如刀刻:
【赵砚礼亲授模具,监造伪钱三百锭。】
人群死寂如坟。
赵砚礼瞳孔骤缩,嘴唇翕动,失声脱口:“那香……是我书房独迎…”
话出口,他猛地咬住舌尖,血味漫开。
可已经晚了。
风掠过长街,卷起几片枯叶,也卷起一句压低却清晰的惊呼,自人群第三排、一个裹着破麻布的老妇唇间迸出——她曾是赵府浆洗房的婆子,认得那香,更认得那字迹。
她手指直直指向苏锦瑟手中血书,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这字……这字是我给老爷磨墨时,亲眼见他写过的……”赵砚礼喉头一哽,舌尖的血腥尚未散开,耳畔已炸开一片惊涛。
“尚书大人每夜焚此香写榜单——”
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像一把锈钝的刀,一下一下刮过所有饶耳膜。
是第三排那个裹着破麻布的老妇。
她枯瘦的手指直戳血书,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靛青浆痕——赵府浆洗房十年没换过的蓝靛粉。
她没看赵砚礼,只死死盯着那行缓缓浮现的“赵砚礼亲授模具”,眼珠浑浊发黄,却燃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清醒:“他写风云录榜首名字时……就用这香!灯下影子晃三下,墨才落笔……我数过,整整三年!”
人群静了半息。
随即——轰然沸腾!
不是喧哗,是岩浆冲破地壳的奔涌。
有人猛地扯下腰间铜钱往地上一砸,“当啷!”一声清越如磬——正是苏家赈灾钱!
音未绝,第二枚、第三枚……数十枚铜钱被高高抛起,在正午烈日下翻出银鳞般的光,叮咚坠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活生生的证词之海!
赵砚礼踉跄后退半步,玄色常服袖口被自己攥得扭曲变形。
他想冷笑,想斥“刁民构陷”,可舌尖的血还在淌,唇角抽动两下,竟只挤出半声气音。
他眼角余光扫过街口——本该按兵不动的西城巡防营,此刻已有两队甲士悄然压近,甲叶无声相撞,寒光在日头下连成一道冰冷的弧线。
他败了。不是败在铜环,不是败在血书,而是败在……人记得太清。
那些他曾亲手批红、亲手删改、亲手封存的“真相”,早被无数双眼睛、无数双耳朵、无数双磨破茧的手,悄悄记进了骨头缝里。
就在此时,苏锦瑟动了。
她弯腰,拾起一枚铜环。
动作极缓,指尖拂过环上“铸钱监役”四字刻痕,仿佛抚过一段被掩埋的尸骨。
她转身,将铜环轻轻嵌入皮影戏偶——那尊始终无面、素绢蒙头的“判官偶”胸腔之郑
“铛。”
铜环落定。
刹那间,整条长街的声浪奇异地凝滞了一瞬。
更鼓声自皇城方向遥遥传来——申时三刻;
远处佛寺钟鸣撞响——九响,为罪人超度之数;
而百姓压抑已久的怒吼,竟在铜环余震中,自发踏准节拍,如潮汐应月,轰然再起:“假!榜!是!假!的!”
三重声俐至巅峰,共振于青石地脉,震得棺木嗡瓮鸣,连赵砚礼腰间玉珏都发出细碎哀鸣。
苏锦瑟抬眸。
目光如刃,不刺其面,直剖其心。
她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喧嚣,字字如钉,楔入烈日灼烧的空气里:“你执笔定人生死,列名即赐福禄,落榜便断生路……今日——”她顿了顿,指尖微抬,指向台下千张面孔、万双眼睛,“人心执笔,判你——罪无可赦。”
话音落,风骤停。
皇城方向,一杆明黄蟠龙旗无声掠空而起,猎猎展开,旗面未书一字,唯有一道朱砂勾勒的“敕”字,在日光下灼灼如血。
圣旨到了。
赵砚礼僵立原地,玄袍下摆无风自动。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瞳底翻涌的惊惶已被一层薄冰覆住——那冰层之下,是三十年宦海沉浮淬炼出的、野兽濒死前最后的凶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脊背,整了整衣襟,甚至抬手扶正了歪斜的玉珏。
然后,他迎着满街刀锋般的目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靴底踩过青石,发出沉闷回响,像丧钟初叩。
他没有看苏锦瑟,也没有看顾夜白。
只在擦肩而过时,极轻、极冷地,从齿缝里碾出两个字:
“……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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