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像一锅熬透的墨汁,御河水面浮着层薄雾,湿冷腥气钻进衣领,直往骨头缝里渗。
顾夜白立在河岸老柳下,黑袍垂落,背棺如山。
他没点灯,也没运功提气,只静静听着——听水声缓急、听风掠芦苇的微颤、听三里外更鼓漏断的余震。
苏锦瑟给他的不是一张图,是一段“水脉记忆”:永宁三年冬至后第七日,北风压浪,漕船偏航撞上暗礁;沉船处水深七丈三,淤泥松软如膏,船身左倾十七度,舱门朝西,锈蚀最重处,在第三根龙骨与横梁交界之隙。
他动了。
不是跃入,是沉入——足尖一点枯枝,身形已化作一道无声的暗影,切开雾气,没入幽黑河水。
周砚蜷在岸边芦苇丛中,抱着一只油纸包的磷粉陶罐,牙齿打颤,却死死攥着不松手。
他不是怕水,是怕那水底埋着的……是他亲手盖过印、封过档、烧过底册的“罪证”。
三年来,他每夜梦见的,都是那些铁链刮过青砖的刺耳声。
水下,静得令人心悸。
顾夜白闭目下沉,耳中却比睁眼更清——水流绕过朽木的涡旋、泥沙缓缓滑落的簌簌、还迎…极细微的、金属在腐朽中呻吟的嗡鸣。
他睁眼。
幽光自袖中一线萤火灯散出,映亮前方:一艘半塌的官船斜插泥中,船身漆皮剥尽,露出乌黑朽木,龙骨断裂处,竟还缠着半截褪色的“衡监”旗角。
他游近,伸手探入倾斜的货舱口。
指尖触到硬物——不是木,是骨。
一具骸骨仰面卡在舱壁裂口,双腕被生锈铁链绞死,锁扣深深嵌进腕骨,而那铜环内侧,阴刻四字清晰可辨:“铸钱监役”。
第二具、第三具……共七具。
皆如此。铁链未断,人未逃,连挣扎的痕迹都凝固在锈蚀的弧度里。
顾夜白喉结微动,未出声,只将右手按在棺盖之上——棺身轻震,一声闷响,棺盖无声滑开三寸。
他单臂托起第一具骸骨,动作轻得像捧起一页未拆封的密奏,稳稳送入棺郑
周砚此时已涉水而下,手中陶罐微倾,磷粉洒入水中,泛起幽蓝微光,照见骸骨胸前衣襟残片。
他扑过去,手指在肋骨间摸索,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终于从一具骸骨怀中抠出半块硬物——残碑拓片,边角焦黑,纸背还沾着干涸血痂。
他抖着手展开,借着磷光辨字,声音嘶哑如砂纸磨石:
“……衡监造,永宁二年验讫……”
话未完,他忽然哽住,眼眶炸裂般通红,泪水混着河水滚落:“这拓片……本该呈刑部复核!赵大人……苏家私刻官印、伪造钱模……可这印,是他在永宁二年亲督铸成的‘正统模’!他压下了验讫文书,反把拓片塞进伪证箱……栽给苏主簿!”
他猛地抬头,望向棺中静卧的七具白骨,嘴唇哆嗦:“他们……他们连申辩都没机会……就被钉死在‘通敌私铸’的桩子上……”
顾夜白未应。
他正俯身探入最后一具骸骨身下——那具骸骨伏在舱底暗格前,脊椎扭曲,似临死仍想推开格板。
顾夜白指节一叩,朽木应声碎裂。
暗格中无金无银,唯有一卷油布裹得严实,布面浸透黑褐,早已发硬。
他解开湿透的布绳,摊开内里黄绢——字迹是用血写的,有些已晕染模糊,却一笔一划,力透绢背:
【永宁二年秋,赵砚礼授意调换衡监‘正统模’,以次充好,铸劣钱三十万贯……苏主簿查账欲报,赵亲携酒至其宅,夜半焚其手稿……次日,苏氏便接密令,押解铸钱监‘涉案吏员’赴京……吾等七人,未审即锁,沉于御河……此非罪证,乃赵氏杀人簿……】
血书末尾,一个歪斜指印,边缘绽开细纹,像一朵将死的梅。
顾夜白静静看完,将血书折好,贴身收入怀中内袋。
动作很慢,却像把一柄烧红的匕首,缓缓插进自己心口。
他合上棺盖。
七具骸骨,已安卧于黑棺之郑
棺身微沉,压得水面波纹一圈圈扩开,如墨滴入水。
他转身,踏水而行,足尖点过浮萍,不溅一星水花。
周砚踉跄跟上,抱紧那半块拓片,仿佛那是他仅存的骨头。
两人刚离岸十步,忽闻身后水声异动——不是浪涌,是数道破水之声,极低、极齐,如毒蛇分水而校
顾夜白脚步一顿。
周砚浑身一僵,喉头滚动,却不敢回头。
远处河湾阴影里,三艘无灯舟悄然浮出水面,船头各立一人,黑巾蒙面,腰悬短钩,手中弩机寒光一闪——
而为首那人,左手垂落,掌中赫然捏着一枚铜牌。
牌面朝外。
朱砂新漆未干,赫然是赵府腰牌。
风掠过水面,带起一阵极淡的松脂香。
顾夜白右手缓缓抬起,按在棺盖之上。
就在此时——
岸上芦苇丛深处,一点微光倏然亮起。
不是火,不是灯。
是皮影。
一只鱼形纸影,通体素白,腹下两点朱砂,正随风轻轻摇曳,尾鳍微颤,仿佛下一瞬就要游入水郑
水冷,箭更冷。
三支弩矢破空而至,撕开薄雾,直取顾夜白后心、咽喉、膝弯——角度刁钻,力道沉狠,是水鬼帮“断骨三叠”的成名杀眨
周砚腿一软,几乎跪进泥里,却见顾夜白连头也未回,右掌往棺盖上一按,黑棺倏然横移半尺,如山岳倾侧,稳稳咬住三箭来路!
“笃!笃!笃!”
三声闷响,箭镞深陷棺木,尾羽犹自震颤。
那棺非铁非檀,却是以沉江千年阴楠所制,吸音不透劲,箭力尽数吞没,连一丝裂纹都未迸出。
可就在棺身微震的刹那——
芦苇丛中,那尾素白鱼影忽然一跃!
不是被风掀动,而是被一根极细的蚕丝牵着,凌空翻了个身,腹下两点朱砂在幽蓝磷光里骤然灼亮,如睁双目!
紧接着,“嗤嗤”数声轻响——七点火光自河面腾起,竟是苏锦瑟早伏于浅滩石缝间的皮影鱼灯,被水流悄然推至敌船必经之径。
灯腹薄纸一触水即溃,内里磷粉遇湿而燃,幽焰升腾,竟不飘散,反如活物般游走、聚拢、延展……水面霎时浮出四字:
冤——魂——索——命——
字迹由蓝焰勾勒,边缘浮动扭曲,仿佛真有七缕白气自水底升起,缠绕字脚,随波明灭。
更骇饶是,那“命”字最后一捺,竟缓缓拖出一道血痕般的暗红余光,直指为首那人手中赵府腰牌!
“河神……河神显灵了!”
“是御河七尸!他们回来讨印了——”
水鬼帮众肝胆俱裂,有人失手打翻弩机,有人扑通跪倒磕头,更有两个当场呕出胆汁,瘫在船板上筛糠般抖。
为首者脸色惨白,左手死攥腰牌,右手却已不受控地摸向怀中符纸——可那朱砂未干的“赵”字,在幽焰映照下,竟微微沁出血珠似的湿痕。
他瞳孔骤缩。
不是幻觉。是人算的。
算准了他们必走此段窄湾,算准了磷粉遇水即燃的刻度,算准了幽光折射水面的角度,更算准了……人心最怕的从来不是刀剑,而是自己亲手埋下的鬼。
顾夜白已转身。
黑袍掠过湿岸,一步踏碎浮萍,两步碾过芦根,第三步时,棺身微倾,七具骸骨静卧其中,如列阵待审的证人。
苏锦瑟立在十步外的青石上,素手执一盏未燃的鱼灯,灯腹空 hollo,却盛满月光。
她望着河面残焰,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不是河神索命……是人,把鬼养熟了,再牵出来,咬他们的喉咙。”
黎明将至未至,边泛起青灰。
刑部驿马蹄声尚在十里外,急促如鼓点,踏碎薄霜。
而她指尖轻轻抚过冰凉棺木,声音落进晨雾里,清晰得不容错辨:
“七条人命,换他一纸罪状。值了。”
远处官道尘烟初起,快马扬鞭,旗角翻飞——那上面绣的,是刑部朱批虎头印。
苏锦瑟却忽而一笑,抬眸望向皇城方向。
晨光刺破云层,正落在她袖口一枚暗绣的银线徽记上:
衡监·校勘司——早已被焚毁的旧印,如今只存于她指尖记忆与皮影幕布之间。
她转身,裙裾扫过露水浸透的荒草,未归班棚,未理残局,只将那盏空鱼灯,轻轻搁在了通往皇城根的长街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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