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日头正悬于中,白光灼人,却照不进赵府水榭深处那层薄薄的鲛纱帘。
苏锦瑟踏进水榭时,风停了一瞬。
不是自然停歇,是有人刻意屏息——廊下执扇的婢女指尖一僵,手中扇垂落半寸;檐角铜铃无声,连蝉鸣都似被掐住了喉管。
整座水榭静得能听见自己袖口滑过紫檀案几的微响,像刀锋掠过绷紧的丝弦。
她未着班主常服,亦未披戏袍,只一身素净月白襦裙,发间无饰,唯耳后一点朱砂痣,在日光下红得惊心。
那不是昨夜顾夜白耳后所点的复刻,而是她亲手用三年前祠堂供香余烬调的色——灰里藏焰,冷中带毒。
赵砚礼已候在主位。
他穿一件秋香色云鹤纹常服,腰束玉带,手持青玉柄团扇,见她进来,笑意温厚如旧日世叔,亲自起身,亲手斟茶。
茶汤澄澈,浮着两片嫩芽,香气清冽,是永宁三年苏家暖阁里,他研墨时案头常备的“雪顶含翠”。
“锦瑟侄女流落江湖多年,今日归家,何不重续苏氏门楣?”他声音低沉和煦,尾音微扬,像在哄一个受惊太久的孩子。
苏锦瑟垂眸,接过茶盏,指尖微凉,盏沿触唇,却未饮。
她抬眼,目光扫过赵砚礼腕上那串沉水香佛珠——十八颗,颗颗油润,可最末一颗珠子内侧,有道极细的刮痕,形如新月,与沈砚舟腰间铜印背面那道、与她昨夜在铜镜上划下的痕迹,同出一辙。
她心口一沉,不是痛,是确认。
——原来当年递墨研墨的手,也曾在暗处反复摩挲过同一把刀的刀脊。
席间清谈,赵砚礼不动声色,话锋如游蛇绕行:“听你近日在查《清流录》?那本旧册,早该随火化尽了。”他顿了顿,指尖轻叩案几,“若真还有残页……交出来,我替你压下刑部卷宗,保你平安。”
苏锦瑟睫羽微颤,似被刺了一下。
她缓缓放下茶盏,袖口垂落,遮住指尖微微发白的指节。
再抬眼时,眼尾泛起一层薄薄水光,不是软弱,是淬过火的琉璃蒙了雾——悲而不哀,戚而不溃。
“残页?”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焚了。就在父亲坟前,一页一页,烧成灰,撒进北境风沙里。”她喉头微动,仿佛吞下什么滚烫之物,“您知道么?火苗蹿起来的时候,我数了七十二下。每一下,都是他教我认的第一个字。”
赵砚礼神色微松,眼中失望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却足够苏锦瑟钉进心底。
他端起茶盏,掩去唇角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弛,随即长叹:“当年若非你父执意清查铸钱监旧账……何至于……”
话未尽。
可“铸钱监”三字出口,水榭内空气骤然一滞。
苏锦瑟瞳孔倏地一缩。
——父亲查的是漕运折损、盐引虚报、军屯隐田,从未碰过铸钱监。
那是赵砚礼自己的老巢,是永宁三年他升任礼部侍郎前,亲手督办的“新政功绩”。
他露馅了。
不是疏忽,是心急。
心急到连伪造的罪名都来不及对齐脚本。
苏锦瑟垂眸,似被旧事击中,肩头微颤。
她抬起右手,宽袖滑落臂,露出一截纤细却筋络分明的手腕——然后,以拂袖掩面之姿,轻轻一拭眼角。
袖角垂落刹那,她左手三指已悄然扣住袖中三枚铜钱,指腹摩挲过背面“衡监造”四字,指尖微顿,又稳稳移向案几边缘。
她低头,掩面,吸气,再抬首时,眼底水光已敛,只剩一片沉静幽深。
而就在她指尖将叩未叩、袖影将落未落之际——
远处假山嶙峋,树影浓重如墨。
风忽然起了。
不是寻常风。
是自西而来,带着御河湿气与松脂微苦的、一道极细的气流。
它拂过水榭飞檐,撩动鲛纱,轻轻掀开一角。
也拂过假山石缝间一只静伏的纸鸢。
鸢身素白,尾系薄绢,绢面未书一字,却在日光下泛着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青光。
无人看见。
只有风知道。风起于西,止于袖落。
苏锦瑟指尖三叩案几——
“嗒、嗒、嗒。”
轻得像露珠坠玉盘,却如三道惊雷劈进水榭死寂的腹地。
赵砚礼正欲接话,喉结微动,忽见她袖影一沉、再扬,似是情绪难抑,掩面拭泪。
他眼底掠过一丝满意——柔弱易控,悲恸可驯。
他甚至下意识抬手,想递上一方素帕,以示体恤。
就在他指尖将离袖沿的刹那——
假山嶙峋处,松影骤裂!
一道黑影自石缝间无声腾起,快如墨蛟出渊。
顾夜白立于嶙峋峰顶,孤辰剑未出鞘,只以剑尖一挑,便将那只悬在风中的素白纸鸢轻轻托起。
鸢尾薄绢应声舒展,日光穿透绢面,竟映出幽微青痕——那是用鲛绡混松烟墨、以极细毫笔勾勒的赵府布防图:角楼巡更时辰、暗道通风口、东角门戌时换防空隙……连水榭底下三寸厚的浮雕地砖缝隙,都标着一个朱点字:“松”。
风未停,绢未颤,图已成。
而无人知晓——那三枚铜钱叩击的节奏,正是她昨夜教给学徒的“风铃密语”:一响启檐角、二响震廊柱、三响引松风。
早在三日前,她便遣六名皮影班学徒混入赵府洒扫队,借拂尘扫檐、换灯添油之机,在十二处飞檐角兽口内,悄悄嵌入薄如蝉翼的“风铃皮影”——非金非木,乃特制蜡染绢帛裁就,遇风即振,其声频与人耳阈值相错,唯系于假山石缝间的主控纸鸢能共振感应。
风过,则图显;风止,则隐。
整座赵府,早已在她指尖无声织就一张听风辨位的活舆图。
宴散,苏锦瑟辞别,步履从容,裙裾不惊水波。
赵砚礼亲自送至垂花门,笑意温厚如初。
她颔首回礼,耳后朱砂痣在斜阳里灼灼一跳,像一粒将燃未燃的火星。
回到皮影班旧仓,她反锁木门,卸下月白襦裙,只着素色中衣,发髻散开,青丝垂落腰际。
案上蜡烛燃至半截,烛泪堆叠如丘。
她取出今日所用三枚铜钱,置于烛火之上缓缓烘烤。
不多时,铜面微烫,蜡片悄然软化——那是她拂袖时,以指腹暗压铜钱边缘、趁赵砚礼低头啜茶之际,从袖职风铃皮影”残片上刮下的特制药蜡。
蜡含松脂、蜂胶与微量鸦片膏,遇热则凝为细线,能录声三刻,纤毫毕现。
她屏息,以银针轻挑蜡线,缠上铜钱背面“衡监造”四字凹痕。
烛光摇曳,线影微颤,忽然——
一声低语自蜡中渗出,沙哑、阴沉,裹着茶香余韵:
“沈砚舟若招,便让御河沉船。”
苏锦瑟指尖一顿,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她瞳孔深处寒光迸射。
她将铜钱收入袖袋,缓步踱至窗边,推开一条窄缝。
窗外,夜色已如浓墨泼洒,檐角悬着半枚冷月。
她并未回头,只将铜钱一枚一枚,轻轻搁在窗棂上,任夜风拂过钱面。
“他怕的不是真相,”她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是当年亲手递出的那封诬告密折——如今,该还回来了。”
窗外暗影微动,一道黑影无声掠过屋脊,朝御河方向疾驰而去。
而远处,河水幽暗,浪声低咽,仿佛早有一艘朽船,在淤泥深处,静静等待被掀开锈蚀的舱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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