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卷起案头半幅未收的素绢,像一只无声扑翅的灰蝶。
苏锦瑟坐在密室中央,青砖沁凉,她却未铺席,只着素灰劲装,膝上覆一袭薄毯——不是为暖,是压住指尖不受控的微颤。
她面前,是一只青瓷盏,盛着温水,水色澄澈,浮着一点暗红火漆。
那枚父亲私印的封缄,正缓缓化开,如血融雪,又似旧伤重新渗出血丝。
她没催,也没吹。只是看着。
十三年了。
从火场爬出那夜起,她再没让眼泪落过地,也再没让急躁乱过呼吸。
可此刻,她喉间发紧,像被一根细线勒着气管,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心口一道早已结痂、却从未愈合的旧创。
火焰散尽,信纸浮起。
她取镊夹出,平铺于桐油灯下。
明面字迹,是父亲惯用的瘦金体,清峻如竹,墨色沉稳:“吾女锦瑟,见字如晤。若此信得达,必是家门已倾。切记:勿查铸钱监。钱法无错,错在执掌之人耳。汝当远遁,存身即是续命,存智方为复仇。父字。”
字字入眼,句句剜心。
她指尖悬在“勿查”二字上方,停了足足三息。
然后,她将信纸翻转,浸入另一盏清水——水中早溶了半勺陈年米浆。
灯影一晃。
纸背浮出淡褐字痕,细若游丝,却力透纸背:
【赵氏身后赢九鼎会’,掌半数兵符与漕运,慎之。】
八个字,像八根淬毒银针,扎进她太阳穴。
她闭眼,再睁,瞳底已无波澜,唯有一片冰封千里的湖面,倒映着灯焰跳动——冷,静,亮得瘆人。
原来不是赵砚礼一人执刀。
是九鼎托举,才让那把刀,劈得如此顺遂,如此干净。
门外忽有轻响。
不是叩门,是门轴微转之声——顾夜白推门而入。
他未换衣,黑袍沾着朱雀门外未散的尘气,肩头还凝着一点将化的霜露。
棺木的气息也跟着渗进来,阴冷、厚重、带着地底深处的沉寂。
他没看信,也没问。
只走到案前,右手摊开。
掌心卧着一枚铜钱。
比寻常制钱略厚,边缘无锉痕,铜色泛青,背面阴刻四字:九鼎同源。
字锋锐利,刀工老辣,绝非坊间匠人所刻——是军器监私模,或是……某处兵库验讫专用的暗记。
苏锦瑟指尖一顿,抬眸看他。
顾夜白垂眼,目光落在她袖口——那里,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像未干的印泥,也像一颗将燃未燃的星火。
他没话,只将铜钱轻轻推至她手边。
“赵砚礼书房第三重暗格,锁孔朝北,需以松脂香丸压舌三息,方启。”
声音低哑,如剑鞘刮过石阶。
苏锦瑟没应,只伸手,拇指指腹缓缓摩挲过那四字凹痕。
刹那间,记忆轰然撞开——
幼时父亲书房,常年熏着沉水香,墙上挂一幅《九鼎图》,非古画摹本,而是永宁初年工部新绘的漕运舆图。
九鼎各镇一地,鼎腹铭文皆以篆体镌刻,她曾踮脚描摹,父亲笑着点她鼻尖:“记住了?这九处,是国脉所系,也是……死穴所在。”
她当时不懂。
如今指尖抚过铜钱,那鼎腹铭文,竟与“九鼎同源”四字,笔意、转折、起锋,分毫不差。
她倏然起身,快步走向墙角皮影箱。
掀开箱盖,取出九枚特制铜钱——正是今日丹墀之上,自棺中悬垂、引动万民哭声的那批“苏家赈灾钱”。
每枚背面,皆有极细的“铸钱监”三字。
她将新得的“九鼎同源”钱置于中央,其余九枚环列其周,再取朱砂调血,以细毫笔蘸写——不是题字,是描线。
血线游走,在素绢幕布上勾出九处地名:洛口、泗津、盐渎、广陵、云浦、江陵、浔阳、鄂渚、渝州。
每一处,皆对应《九鼎图》中一鼎方位。
她指尖染血,却浑然不觉,只将血书残页撕下一角,覆于铜钱之上,再以桐油灯炙烤——
血线渐融,竟在铜钱表面蒸腾出淡淡雾气,雾气升腾,聚而不散,于半空凝成九个微光浮动的墨点,如星斗悬,隐隐连成一线。
顾夜白立于幕侧,静默良久,忽然开口,声如铁坠寒潭:
“我背棺十年,所葬七十二人中,有十一人……死于漕帮截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九点微光,一字一句,清晰如刃:
“皆因查账。”
苏锦瑟终于抬眼。
烛火跃动,映得她眸底一片赤金。
她没笑,没怒,只是将指尖血痕,在案角轻轻一按——
留下一个朱砂指印,形如雁喙衔竹。
与父亲私姻,严丝合缝。
密室外,更鼓三响。
子时将尽。
她收起铜钱,卷好素绢,转身欲出。
顾夜白忽道:“明日,诏狱。”
她脚步未停,只颔首,声音轻而冷,像刀出鞘前最后一寸寒光:
“我去‘探望’他。”
话落,她推门而出。
廊下风起,吹得檐角铜铃一声轻颤。
而密室之内,桐油灯焰猛地一跳。
灯影摇曳中,案上那封拆开的密信静静躺着。
明面家书末尾,“汝当远遁”四字之下,一行极淡的米浆暗字,正悄然浮现,尚未干透:
——若见九鼎,即焚此信,速离京师。
可那行字,已被她方才按下的朱砂指印,不偏不倚,覆住一半。
次日,诏狱。
色灰得像一块浸了陈年血水的旧绢,铅云低垂,压得朱雀门楼檐角的铜铃都哑了声。
苏锦瑟未着戏班常服,一身素青褙子,外罩玄色斗篷,领口微敛,遮住颈间一道淡痕——那是十三年前火场里,被崩裂梁木刮出的旧伤。
她步履极稳,靴底踏过青石甬道,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去探一个将死的阶下囚,而是赴一场久约的茶席。
诏狱深处,铁锈与腐草混着药渣的腥气扑面而来。
牢门开启时,铰链发出垂死般的呻吟。
赵砚礼蜷在干草堆里,发如乱麻,左眼蒙着黑布,右眼却亮得骇人,瞳仁缩成针尖,直勾勾钉在她脸上。
他忽然笑起来,喉咙里滚着痰音,笑声却尖利如裂帛:“呵……苏家的孤雏,还敢来?”
苏锦瑟没答。
只从袖中取出一物——那封拆而未焚的密信,纸边微卷,火漆残痕犹在,明面“汝当远遁”四字清峻如刀。
她将信纸缓缓举至铁栏之外,指尖悬停半寸,不递、不塞、不展,只是让它在昏光里静静浮着,像一面照魂的镜。
赵砚礼的笑戛然而止。
他猛地平栏前,枯爪般的手攥紧锈蚀铁条,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死死盯着那行瘦金体——尤其是“勿查铸钱监”五字下方,那一道被朱砂指印覆住半截的米浆暗语。
“若见九鼎,即焚此信,速离京师。”
他喉结剧烈滚动,忽地仰头,癫狂大笑,笑得咳出血沫:“原来……原来你爹早知道!他留我活命三年,不是怕我反咬,是等我这张嘴……替他把‘九鼎’二字,亲口吐出来!”
话音未落,苏锦瑟已收回手。
信纸垂落,袖口轻拂,如掸去一粒微尘。
她转身,斗篷扫过阴风,一步未停。
牢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铁闩落下的闷响,像一记棺盖合拢。
就在门缝收窄至一线的刹那——
她左手袖角微扬,一物无声滑落,坠入墙根积尘。
半片残玉。
青白沁色,边缘参差如断骨,鱼尾处一道朱砂描过的旧痕,尚未褪尽。
正是当年苏家镇宅信物“双鱼佩”之一。
另一边,据传早已随“九鼎会”首脑沉入漕运总舵的暗藏深处。
远处钟楼暮鼓撞响,一声,又一声。
巷口槐影斑驳,顾夜白立于其下,黑袍如墨,棺木静卧身侧。
那口曾载过七十二具尸骸的玄铁棺盖上,不知何时覆了一张新绘皮影——牛皮薄如蝉翼,九鼎环列,鼎足刻云纹,鼎腹铭文若隐若现;中央空座之上,唯余一道剪影轮廓,未点睛,未着色,却似已有万众跪伏之相。
苏锦瑟缓步而过,未抬头,亦未驻足。
可就在她掠过巷口三步之遥时,指尖忽地一凉——袖中那枚“九鼎同源”铜钱,正悄然贴着掌心,微微发烫。
而昨夜密室灯下,她分明记得:铜钱边缘,有三处极细的微凹,形如鱼鳃开合……
其中一处,深浅弧度,竟与方才坠地的残玉断口,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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