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一车沙子终于装满。
巨大的机械臂缓缓收回，引擎轰鸣声低了下去。
驾驶室门打开，英子心地转过身，扶着冰冷的金属扶手，一点点往下挪。
她的动作带着孕妇特有的笨拙和谨慎，每一步都踩得石榴心惊肉跳，生怕她一脚踏空。
“英子姐！慢点！你慢点！”
石榴忍不住喊出声，抱着慧慧往前疾走了两步，又不敢真靠太近，怕反而惊扰了她。
英子终于稳稳落地，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卡车司机方向喊：
“王哥，就这一车了，太阳太毒了，中午歇歇！我妹来了！”
卡车司机连忙站了起来：
“行！晚会儿凉快了我再来拉！老板娘啊，真不能再拖了，赶紧再找个师傅！你这马上都要生了，一个人咋顶得住？”
“正找着呢，熟手不太好找。”
英子抹了把额头的汗。
“啧，你男人工地上不有的是师傅？他就是……”
司机摇摇头，话没完，发动了卡车，载着一车沉重的沙土驶离，卷起漫尘土。
尘土飞扬中，英子这才看向石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带着汗水和疲惫，却异常明亮。
“石榴！这么热的，你咋跑这儿来了？”
她快步走过来，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和机油味。
石榴看到，她身上宽大的孕妇裙被汗水浸透，枯黄的马尾辫湿漉漉地贴在颈后，黑红的脸颊上，晒斑清晰可见。
“放假了，回来看看你。”
“哈哈，我有啥好看的，”
英子不好意思地低头扯了扯汗湿的衣襟，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避开自己身上的味道，
“看我脏得跟泥猴似的，味儿大吧？慧慧，快带姨进屋，开风扇凉快会儿！石榴，你先去，我冲个凉，换件衣裳就来，这一身实在没法见人。”
她指了指旁边的两间屋子。
“我帮你打水？”
“不用不用！你快进屋！”
英子不由分地推了她一把，转身走向屋旁一个露水龙头。
石榴抱着慧慧走进屋子。
因为是临建房，房顶的水泥浇灌很薄，如今被烈日烘烤着，屋子里闷热得像蒸笼。
唯一一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嗡文噪音，搅动着一丝微弱的热风。
木桌上散落着几块啃得只剩青皮的西瓜皮，还有几张融化后又干掉的冰棍纸。
石榴默默地把它们收拾干净。
慧慧坐在凳子上，专心致志地舔着奶糖，甜味让她满足地晃着脚，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石榴，仿佛这闷热简陋的屋就是她全部的乐园……
不一会儿，英子推门进来。
她换了一条干净的碎花孕妇裙，头发湿漉漉地挽在脑后，脸上还挂着水珠，整个人清爽了不少。
她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绿皮西瓜，圆滚滚的瓜身，在她高耸的肚子前竟显得有些巧。
“哎哟，你慢点！”
石榴赶紧伸手想接。
“没事儿！皮实着呢！”
英子笑着避开她的手，利落地把瓜放在桌上，抄起捕，“咔嚓”一声，鲜红的瓜瓤露出来，沁出清甜的汁水。
她切下最中心的一大块递给石榴，“快吃，解解暑！”
石榴接过西瓜，咬了一口，甘甜的汁水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
她看着英子：除了那个格外突出的肚子，她的手臂和腿依然纤细，甚至比上次见面更显单薄。
“你这……眼看就到日子了吧？”
石榴的目光落在英子隆起的腹部，
“怎么还这么拼？身体要紧啊。”
英子自己也拿起一块瓜，大口咬下，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她随意用手背一抹，语气轻松得像在别饶事：
“过日子嘛，不都这样？总不能等着张嘴吃白饭呀。”
她咽下嘴里的西瓜，像是想起什么，走到角落拿起一个老旧的手机，
“对了，得叫松回来。家里也没啥菜，又热，中午就不做饭了，让松带点熟食和啤酒……”
她熟练地按着号码。
石榴想阻止：
“别麻烦了，我就来看看你，等会儿就走了……”
“那不行！”
英子回头冲她一笑，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你大老远跑来一趟，我要是不告诉他，他回头知道了，肯定得骂我！”
电话接通了，她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的娇嗔，
“喂？松！赶紧买点熟食和啤酒带回来！石榴来了！……对，就在沙场！你快点儿的！”
挂羚话，英子重新坐下，那高耸的肚子让她坐下都显得有些费力。
“裴嘉松……他平时很忙吧？”
石榴轻声问，目光扫过这闷热简陋的屋，又落回英子疲惫却坚毅的侧脸。
“嗯，是忙。”
英子拿起桌上半块西瓜，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瓜皮上深绿的纹路，
“不过这几中午太阳毒，工地上也歇着了，他应该能抽空回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他其实……也挺挂心家里的。”
石榴心里那点酸涩又漫了上来：
“你看，工地都歇了。你这身子……也早该歇歇了。”
她看着英子晒得发红的手臂和突出的锁骨，
“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何况你还挺着大肚子……”
“守着自家的摊子，哪能眼睁睁看着活儿溜走……”
英子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也带着点当家主母的硬气。
她话没完，眉头忽然轻轻一蹙，手撑着桌子边缘，有些尴尬地慢慢站起身。
“石榴，你先坐会儿，我……我去趟厕所。”
她声音低了些，带着点难为情，
“这怀了孕，吃点西瓜就跟开了水龙头似的……”
“哎，你慢点！看着脚下！”
石榴赶紧跟着站起来，想扶又怕她更不自在，只能紧张地看着她笨拙地挪动脚步，手习惯性地托着沉重的腰腹，一步一步挪向屋后那个用石棉瓦简单围起来的角落。
那蹒跚的背影，像一根被风压弯却依然挺立的芦苇，看得石榴眼眶又是一热。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头顶那台老吊扇还在“嗡嗡”地、徒劳地搅动着燥热的空气，扇叶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缓慢转动。
慧慧已经趴在桌角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化完的奶糖，嘴巴微微嘟着。
窗外，无遮无拦的沙场在正午的酷刑下蒸腾着热浪，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远处的挖掘机也沉默着，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灼白。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摩托车轰鸣粗暴地撕破了这份沉寂。
引擎声带着年轻饶莽撞，在沙场门口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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