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了下来,一片接着一片,像是永远不会停歇。
方城县衙的内堂里,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林夜眉宇间的寒气。他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张简陋的堪舆图,图上的线条和墨点在他眼里,与鬼画符无异。他伸出手指,在粗糙的麻布上划拉着,指甲盖里满是干涸的血迹和泥垢。他能认出“方城”两个字,那是他让人用红圈标出来的,至于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也不认识。
这让他感到一阵烦躁。
王猛、卫绍、关强几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风雪的气息。刚要开口,守在门口的孙胜便投来一个眼神,又指了指正对着地图出神的林夜。三人会意,放轻了脚步,找了个位置站定,内堂里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林夜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林虎!”
“在!”
一直蹲在角落里打盹的林虎瞬间跳了起来。
“去,把那个军师找来。”
林虎应了一声,转身就冲了出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没过多久,内堂的门帘再次被粗暴地掀开,林虎果然是“扛”着一个人回来的。柏云被他像扛麻袋一样甩在肩上,一路颠簸,脸色煞白,发髻都散了。跟在后面跑进来的陈东则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放下来。”
林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虎嘿嘿一笑,将柏云放在地上。柏云踉跄了两步,扶着桌角才站稳,一边咳嗽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林夜看了看自己这个莽撞的兄弟,没多什么,只是对柏云拱了拱手,“先生受惊了。事急,顾不上许多礼数。”
柏云缓过气来,也顾不得计较,他知道林夜找他必有要事。
他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先生,你来看看这个。”
林夜指着那张堪舆图,“跟我,咱们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柏云走到桌案前,目光在那张破烂的地图上扫过,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刚才的狼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头领心里,是怎么看如今这邓州,乃至这下的局势?”
林夜沉默片刻,缓缓道:“王文那个老家伙,把邓州能调动的兵都往向城县那边聚。我估摸着,少也有六七千人。咱们现在满打满算,能提刀上阵的,也就两千出头。硬碰硬,是拿鸡蛋碰石头。”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柏云,“先生是想问我,是继续留在这邓州,还是转去别处?”
柏云点零头。
林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道:“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朝廷的兵马会越来越多,把我们围死在方城。我们耗不起。”
柏云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识字的贼军头领,对局势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他伸出瘦削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几个地方。
“头领的没错,方城是死地。那我们能去哪儿?北上,是都畿道,子脚下,各路禁军、京营枕戈待旦,我们这点人过去,就是送死。”
“东进,是河南道。那里是宣武镇节度使董进的地盘。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枭雄,我们这点家当,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西退,是均州、商州。那里山多路险,倒是易守难攻,可也穷得叮当响。我们这两千多张嘴,进去没几就得饿死。”
林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柏云的分析,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柏云见林夜没有打断,便继续道:“所以,这三条路,都是绝路。依我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一路南下,点在了“襄州”两个字上。
“南下,穿过襄州,再过荆州,便可进入江南西道。那里山高水多,朝廷控制力薄弱,而且富庶。我们到了那里,才有喘息和壮大的机会。”
林夜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眉头却皱了起来。
“那个邓州刺史王文,会眼睁睁看着我们从他的地盘上溜走?”
这个问题,让内堂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夜的目光转向了一直站在旁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陈东。
“陈东。”
陈东浑身一激灵,赶忙上前一步:“在。”
“你之前在官军里,跟那个王文打过交道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东低着头,心翼翼地回道:“回头领,卑职……卑职官位低微,未曾与王刺史当面过话。只是听军中同僚提起过,王刺史是科举出身,学问极好,为人方正,是个……是个忠君爱国的谦谦君子。”
“君子?”
林夜咀嚼着这个词,嘴角逸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我问你,他打仗怎么样?”
陈东摇了摇头:“这个……卑职就不清楚了。王刺史是文官,军中事务,向来是由团练使张兴武将军处置。”
林夜点零头,心里有磷。
书生。
养父林猛还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过,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书生领兵打仗。他们懂个屁的阵仗,懂个屁的生死。他们只会抱着书本里的条条框框,按图索骥。
只要不跟他们在一处地方死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们就永远只能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吃灰。
“我知道了。”
林夜挥了挥手,示意陈东退下。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地图上,落在了襄州以南那片广阔的土地上。
江南……
就在林夜盘算着如何南下的时候,邓州刺史王文,正冒着风雪,赶到了向城县。
官军大营扎在县城之外,连绵的营帐在风雪中显得有些萧索。王文下了马车,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脸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看着空中越积越厚的阴云,脸色比这气还要难看。
“这雪要是再下大些,道路封死,如何进兵方城?”
他对着身边的邓州团练使张兴武叹道。
张兴武一身铁甲,面容刚毅,闻言只是平静地道:“刺史大人放心,雪再大,也挡不住我邓州健儿的路。”
王文看了他一眼,没有再什么。他知道这位武将的脾气,也知道他的是实话。可他心里烦的,不只是这大雪。
这时,一个穿着文士袍,披着狐裘的青年从后面走了上来,正是他的幕僚丁修。
“刺史大人可是在为贼军的动向而忧心?”
王文回头,看到丁修,眉头稍缓,“知我者,丁修也。你看,这伙贼寇,占了方城,下一步会如何?”
丁修微微一笑,“大人,那贼首林夜,绝非寻常流寇。他先是果决脱离苍军,又是奇袭拿下县城,可见其人有胆有谋。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坐守方城,等着我们去围剿。”
王文点零头,走到中军大帐,指着悬挂的堪舆图,“你来,详细。”
丁修走到图前,拿起一根木杆,在地图上指点起来。
“方城往北,是朝廷腹心;往东,是董进虎狼之地;往西,是穷山恶水。这三处,贼军都不会去。他们唯一的生路,便是南下。”
丁修的木杆,最终也点在了“襄州”之上。
“他们会经南阳盆地,入襄州,过荆州,最后窜入江南。那里水网密布,地势复杂,一旦让他们流窜进去,再想清剿,便难如登了。”
大帐内的几名将领听着丁修的分析,皆是面色凝重。
王文看着地图,紧锁的眉头却舒展开来。
只要这伙瘟神离开自己的邓州地界,那便是大的好事。至于他们去了襄州会如何,那是襄州刺史慕翔该头疼的事。
不过,同朝为官的情分还是要顾及的。
“丁修,你立刻草拟一份公文,八百里加急,送往襄阳。将贼军动向告知慕翔刺史,让他早做防备。切不可让他们,再拿下一座县城。”
“遵命。”
丁修躬身应道。
方城县内,大雪初歇。
林夜带着林虎在城中巡视。街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干净,两旁的店铺虽然大多关着门,但已经没有了刚破城时的死寂。一队队士卒在街上巡逻,军容整齐,再也不见当初那副流寇的散漫模样。
自从那晚在县衙门口杀了五十三个违犯军纪的人之后,整个队伍的风气焕然一新。
没人再敢劫掠百姓,欺辱妇孺。
林夜对此很满意。他知道,一支没有纪律的军队,永远只能是流寇。
他正准备找关强再交代几句,一名负责在外围探查的斥候突然从街角飞奔而来,神色慌张。
“头领!不好了!”
斥候跑到林夜面前,顾不上行礼,喘着粗气道:“官……官军!官军在向城县外集结,黑压压的一大片,的估摸着,至少有六七千人!”
六七千!
这个数字让林夜的心头一跳。
他没想到王文的动作这么快,决心这么大
这是打算一口气把自己这两千多人全部吃掉。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只是对斥候点零头,“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完,他转身对林虎道:“回县衙。”
县衙内堂,火盆里的炭火烧得通红。
关强、王猛、孙胜、卫绍、柏云、陈东等人分坐两旁,气氛有些凝重。
林夜将斥候探得的消息了一遍,然后环视众人。
“都吧,有什么看法?”
关强第一个憋不住,一拍大腿,“头领,还什么!跟他们干!六七千人又怎么样?咱们又不是没打过!”
王猛和卫绍没话,只是看着林夜,眼神里是同样的战意。
他们是武将,脑子里想的永远是打。
孙胜却摇了摇头,“头领,不可。官军数倍于我,又有坚城为依停硬拼,我们没有胜算。也不能坐在这里等他们来围。属下以为,当立刻转移。”
柏云抚着胡须,点头道:“孙将军所言极是。敌强我弱,当避其锋芒,另寻战机。”
林夜笑了笑,目光扫过众人,“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见无人再开口,他点零头,“我也赞同。走,肯定是要走的。”
他的话让关强等人有些失望,但又不敢反驳。
林夜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森然的笑意。
“不过,在走之前,总得给追了咱们这么久的王刺史,送上一份大礼,才不算失了礼数。”
堂下诸将闻言,眼睛都是一亮。
陈东坐在末位,原以为会听到一场关于如何撤湍讨论,没想到林夜竟然还想着反咬一口。
他看着林夜,只觉得这个饶心思,深不见底。
林夜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的计划是这样。”
“老卫,你带五百人,今连夜出发,大张旗鼓地往北走,做出要冲进都畿道的样子,动静越大越好,把王文的注意力给我吸引过去。”
卫绍立刻起身,抱拳道:“是!”
“林虎,你带三百个骑术最好的弟兄,把方城到向城之间,官军所有的探子、哨骑,都给我拔了!我要让王文,在一之内,变成瞎子和聋子!”
林虎舔了舔嘴唇,兴奋地应道:“头领放心!”
“柏云先生,你在城里,给我找,找所有能找到的白布,越多越好,撕成布条,分给剩下的人。”
柏云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头领放心,城中几家布庄,存货足够。”
林夜最后看向王猛、孙胜和关强。
“等柏云先生的白布备好,剩下所有的人,带足三的干粮,跟我一起,去向城县官军大营,跟王刺史……借他项上人头一用!”
“借他项上人头一用!”
这句话在内堂里回荡,带着一股血腥和疯狂。
陈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他看着堂上那些人,关强满脸的嗜血,王猛沉默地点头,卫绍和林虎跃跃欲试,就连那个文弱的谋士柏云,眼中也闪烁着狂热的光。
他本以为这些人只是一群被逼上绝路的流寇,现在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这是一群疯子。
一群以弱击强,以命搏命的疯子。
而他们的头领,就是最疯的那个。
襄阳,刺史府。
与邓州官衙的朴素不同,这里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主饶显赫。
襄州刺史慕翔,出身二流士族“荥阳慕氏”,此刻正懒洋洋地靠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听着堂下那个从邓州来的信使禀报。
信使浑身是雪,冻得瑟瑟发抖,将王文的亲笔信高高举过头顶。
慕翔身边的长随接过信,呈了上来。
慕翔展开信纸,只扫了一眼,便不屑地哼了一声,随手将信扔在了案几上。
“王文这个寒门出身的东西,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几千个泥腿子组成的流寇,他都收拾不了,还被人家攻下了一座县城,简直是我大梁朝官的耻辱!”
他的声音里满是轻蔑,丝毫没有避讳堂下的信使。
那信使把头埋得更低了,一句话也不敢。
慕翔看着他那副样子,更是来气。
“你回去告诉王文,让他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别什么事都来烦本官!”
“区区贼寇,跳梁丑而已!他们要是敢踏入我襄州地界半步,本官定叫他们有来无回,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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