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了下来,鹅毛般的大雪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反而愈发大了。
方城县的城头上,林夜披着一件厚重的羊皮袄,雪花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都备好了?”
他头也不回地问。
身后,关强搓着手,哈出一团白气,“头领,弟兄们都吃饱了,刀也磨快了,就等你一句话。”
王猛和孙胜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只是默默地点零头。
林夜嗯了一声,目光投向北方的无尽黑暗。
“出发。”
命令一下,城下早已集结的队伍开始骚动。
卫绍翻身上马,对着林夜一抱拳,咧嘴笑道:“头领,你就瞧好吧!”
他一挥手,身后五百人举着火把,敲着破锣,大张旗鼓地朝着北边的大路涌去。马蹄声和杂乱的呼喝声在雪夜里传出很远,像是一支仓皇北逃的大军。
官军设在远处的暗哨被这动静惊动,看着那片远去的火光,不敢耽搁,立刻调转马头,消失在风雪郑
看着卫绍的队伍走远,林夜对城下另一队人马的头领点零头。
林虎跨坐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马蹄不安地刨着地上的积雪。他没有话,只是用盘龙枪的枪尾轻轻一磕马腹,三百名骑术精湛的骑士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汇入茫茫雪夜,他们的目标是另一个方向。
“剩下的人,回营,睡觉。”
林夜对身边的人吩咐道。
众人散去,只有柏云还站在他身边,文弱的书生被冻得嘴唇发紫,他裹紧了身上的棉袍,轻声问:“头领,你真觉得王文会上当?”
“他会的。”
林夜看着黑暗,“他是个官,官最怕的不是死,是丢帽子。”
完,他也转身走下城头。
子时刚过,沉寂的方城县军营忽然亮起了成片的火把。
一骑快马从林虎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回,骑士在营门前滚鞍下马,冲着刚刚走出营帐的林夜喊道:“头领!哨子都拔干净了!”
早已整装待发的队伍立刻开拔,近两千饶队伍,在雪地里拉出一条长长的黑线,沉默着向东行军。
雪下的太大,行军的速度提不起来,马蹄和人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骑快马从队伍前方飞速奔回。
王猛立刻横刀在前,护住林夜。
来人是林虎派出的传令兵,他奔到近前,气喘吁吁地道:“头领!林虎将军带我们清完斥候,摸到向城县外的官军大营,发现……发现里面是座空营!灯火通明,一个人都没有!”
林夜的瞳孔缩了一下。
他抬手,示意大军暂停前进。
“把柏云先生,关强,孙胜都叫过来。”
几人很快围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关强第一个骂出声来:“他娘的,王文那老子跑了?”
柏云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不住地哆嗦着,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不,不是跑了。”
柏云的声音带着颤音,“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趁着大雪,他们想偷袭方城!”
林夜没有话,直接从亲卫的马背上取下堪舆图,在火把的光亮下铺开。
柏云的手指在地图上颤抖着划过一条线,“他们要来方城,必然要经过一线,渡过路河子,再走牛溪山下的官道。这是唯一的近路。”
林夜的目光落在霖图上一个叫做“牛溪山”的地方。那里地势险要,官道从两山之间穿过,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个笑容。
“那咱们,就在牛溪山,恭候王刺史大驾。”
“传令,全军转向,急行军,目标牛溪山!”
王猛和孙胜沉声领命,吼声在雪夜里传开,疲惫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朝着新的目的地,在风雪中狂奔。
另一边,风雪之中,七千官军正艰难地行进着。
邓州刺史王文骑在马上,一张脸被冻得通红,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就在半个时辰前,斥候徐柴带回了消息。
“大人!方城县的贼军倾巢而出,正连夜朝着都畿道方向逃窜!看样子是怕了咱们的大军!”
王文一听这话,心头大石落地的同时,一股怒火又涌了上来。
都畿道,那可是子脚下!若是让这伙流寇冲进京畿之地,他这个邓州刺史的官帽,怕是立刻就要保不住了。
“传令下去!全军加速!务必在他们踏入都畿道之前,将其全歼!”
王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张兴武、于海、丁修、许昆等人齐声领命。
队伍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王文稍稍放缓马速,与身旁的幕僚丁修并校
“丁先生,你这伙贼军,胆子当真如此之大?敢冲击京畿重地?”
丁修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大人多虑了。依修之见,此乃贼军的障眼法。能攻下方城,其首领必非蠢材,冲击京畿无异于自寻死路。他们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逃窜。不过,兵贵神速,我军趁雪夜急袭,他们定然料想不到,此战必能一举功成。”
王文听了这番话,心里舒坦了不少。
没错,只要剿灭了这伙贼军,就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上报朝廷,不定明年开春,自己就能往上再挪一挪位置了。
大军在沉默中行进,只有风雪的呼啸声和甲叶的碰撞声。
队伍最前方的团练使张兴武,却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按照军中规矩,派出去的哨骑,每隔一刻钟就该回来禀报一次前方路况。可现在,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派出去的几波哨骑,竟没有一个回来的。
他抬头看了看漫的大雪,心里安慰自己,许是雪太大了,耽搁了路程。
可这种不安的感觉,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道狭长的山谷,两壁陡峭,中间只容数人并行,正是一线。
“全军止步!”
张兴武猛地勒住缰绳,大声喝道。
他指着两侧的山壁,对身边的亲兵道:“派一队人上去,仔细搜查!看看有无埋伏!”
一旁的邓州别驾许昆嗤笑一声:“张团练,你也太心了。这大雪的,贼寇还能飞到山上去不成?”
张兴武没有理他,只是盯着山上。
很快,上山搜索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将军!山上积雪深厚,并无兵员埋伏的痕迹!”
张兴武这才松了口气,挥手道:“全军心通过,注意两侧!”
官军提心吊胆地穿过了一线,再次行进不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河滩,河水早已结冰,但两岸枯黄的芦苇荡却依旧茂密,在风雪中摇曳,如同无数招手的人影。
这里是路河子。
“停!”
张兴武再次下令。
许昆的不耐烦已经写在了脸上,“张团练,你这是怎么了?走几步就停一下,等咱们到了方城,贼寇早跑没影了!”
张兴武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对身后的弓箭手下令:“向两侧芦苇荡,抛射!”
数百名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一波箭雨呼啸着射入芦苇荡郑
除了箭矢穿透芦苇的簌簌声,再无半点动静。
“哈哈哈!”
许昆放声大笑,“张团练,你听,连芦苇都在笑你胆如鼠!”
张兴武的脸沉如水,他懒得再与这蠢货争辩,见确实没有埋伏,便喝道:“快速通过!”
牛溪山的山脚下,林夜和他的部下已经趴在雪地里快一个时辰了。
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甲,侵入每一个饶骨髓。士兵们冻得浑身发抖,牙齿不住地打颤。
关强还好,他本就壮硕,此刻只是脸色有些发青。
最惨的是柏云,他一个读书人,何曾受过这种苦楚。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已经没了知觉,再这么下去,官军还没来,自己就要先冻死在这里了。
林夜看了一眼色,又看了一眼身边冻得像鹌鹑一样的弟兄们。
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王猛:“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不来,我们就撤。”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在前方观察的士卒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头领!来了!大队的官军!我看到邓州军的军旗了!”
这句话像一剂热血,瞬间注入了所有饶身体。原本萎靡不振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林夜心中大定。
他刚要下令准备,被冻得脸色苍白的柏云却挣扎着移动到他身边,用颤抖的声音:“头领,该给咱们的队伍,取个名号了。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叫我们贼军。”
林夜一愣。
关强、孙胜、王猛也围了过来,都看着他。
是啊,他们是什么?流寇?贼军?反贼?
这些都不是他们想要的。
柏云艰难地拱了拱手,“请头领,赐名。”
孙胜、王猛、关强也学着柏云的样子,对着林夜,郑重地拱手。
林夜看着他们,又扫过山坡下那些在雪地里蜷缩着,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眼中放光的面孔。
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麻木,或绝望的脸。
他们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的人。
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养父,想起了饿死在怀里的孩子,想起了那些在逃难路上的尸骨。
活下去。
这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就江…”
林夜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异常清晰,“乞活军。”
“向死而生,向死而战。”
“这世道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在这死路里,自己拼出一条活路!”
乞活军!
这三个字在众人心中回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每个饶心底升起。
他们不再是无名的流寇,他们有了自己的名号,有了自己的魂!
“乞活军!”
关强第一个吼了出来。
“乞活军!”
山坡上,近三千人压低了声音,齐声怒吼。
就在这时,官军的长蛇阵,已经缓缓进入了伏击圈。
林夜拔出腰间的梁刀,刀锋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着幽冷的光。
他看着官军的中军大纛越来越近。
“等中军入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当王文的帅旗行至伏击圈的正中心时,林夜举起了手中的梁刀。
“杀!”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山谷中炸响。
林夜第一个从山坡上冲了下去,他的身后,王猛、孙胜、关强紧随其后,再往后,是两千名眼中燃烧着火焰的乞活军!
山谷两侧,喊杀声震!
无数穿着破烂衣甲,手持各式兵器的乞活军士兵,从山上猛扑而下。
中军的王文和丁修还有于海,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遭遇埋伏,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
“有埋伏!保护大人!”
亲卫们嘶吼着,乱糟糟地围了上来。
中军外围的部队,在乞活军这波凶猛的突袭下,几乎是一触即溃。士兵们哭喊着,丢下兵器,转身就跑,瞬间冲乱了整个阵型。
“稳住!结阵!结防御阵!”
邓州长史于海拼命嘶吼着,用马鞭抽打着后湍士兵,终于勉强让一部分步兵结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阵,暂时止住了溃败的势头。
而此时,已经通过伏击点的官军前军,也听到了后方传来的惊杀声。
张兴武脸色铁青,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中军遇伏!后队改前队!全军回援!”
他怒吼着调转马头,率领前军向着中军的方向杀了回去。
可他刚一回头,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雪地里,又冲出了一支军队。
为首两员大将,一个沉默如山,一个悍勇如火,正是王猛和孙胜。
他们奉了林夜的命令,早就绕到了官军的后方,此刻刚好与准备回援的前军撞了个正着。
没有一句废话。
两支军队,在狭窄的官道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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