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未亮,雪粒子混着寒风,抽打在洛阳城的青石官道上。
两骑快马自城门洞中冲出,马蹄踏碎了薄冰,溅起泥水。马上的人影摇摇欲坠,其中一人身着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锦衣卫服饰,另一人则是邓州军卒的打扮,两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霜雪和疲惫侵蚀殆尽的灰败。
外驿的驿卒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牵出两匹新马。那锦衣卫校尉一言不发,翻身换马,动作僵硬,上马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两人不敢有片刻停留,马鞭再次扬起,朝着宫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含元殿内,烛火通明,百官按品阶序列,静立于冰冷的地砖之上,殿外风雪的呼啸声被隔绝,只剩下沉闷的呼吸声。
御座之上,年少的子萧明身着龙袍,面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倦意。珠帘之后,是太后窦依模糊而威严的身影。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长秋曹节那不阴不阳的嗓音在殿内回响,尖细而悠长。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排众而出。
锦衣卫指挥使郑安,一身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容冷峻。他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却让殿内的空气陡然一凝。
“陛下,臣今晨接邓州八百里加急军报,有要事禀奏。”
萧明有些意外。邓州那边的乱子,不是已经平息了吗?他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曹节,曹节微不可察地点零头。
“讲。”
萧明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音色。
郑安直起身,目光扫过对面以骠骑大将军窦兴为首的武官集团,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
“邓州贼寇复起,改名‘乞活军’。日前,向城、穰县两城皆破,邓州刺史王文……殉国。贼军目前已全面占据穰县。”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一派胡言!”
右卫大将军卢进全猛地出列,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指着郑安怒斥,“邓州之乱早已平定,周觉大将军的捷报月前便已抵京。哪里来的什么乞活军?我看你锦衣卫是越来越没规矩,情报真假不分,就敢在朝堂之上妖言惑众!”
骠骑大将军窦兴也随之出列,他看都未看郑安,只是对着御座上的萧明一拱手,声音沉雄。
“陛下,臣附议。锦衣卫捕风捉影,混淆视听,已非一日。臣弹劾锦衣卫指挥使郑安失职,请陛下撤换其职,以正视听!”
郑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反而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窦大将军,卢将军。臣既然敢上报,自然有凭证。人,就在殿外。”
他转向萧明,“请陛下传召证人。”
萧明再次看向曹节,曹节依旧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只是轻轻颔首。
“准。”
片刻后,那名浑身泥泞的锦衣卫校尉和邓州军卒被带上大殿。两人跪伏在地,将穰县如何被赚开城门,王文如何殉国,乞活军如何占据全城,一五一十地了出来。那名军卒更是将贼军如何擅长奇袭,如何悍不畏死,讲得绘声绘色,听得殿上众人心头发寒。
卢进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悻悻然退了回去。
窦心面色也有些难看。
这时,一直沉默的工部尚书袁平出列了。
这位出身汝南袁氏的老臣,在士林中声望极高。
“陛下,臣于今晨也接到了族中自邓州传来的消息,与郑指挥使所言大致相符。看来,贼寇复起,王刺史殉国,应是事实。”
他话头一顿,目光转向了曹节。
“不过,王文以一州刺史之尊,手握数千州兵,却连区区千余贼寇都无法剿灭,以致城破身死,此为无能。臣记得,当初力荐王文出任邓州刺史的,正是曹公公吧?”
“臣,弹劾大长秋曹节,识人不明,举荐非人,致使国家蒙羞,疆土有失!”
曹节闻言,立刻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
“陛下,冤枉啊!王刺史乃是科举正途出身,十年寒窗,才学兼备,这才一步步走到刺史高位。当初举荐他,也是朝中多位大臣与咱家意见一致。再了,王刺史是文臣,守土之责,更在邓州团练使、长史等一干武将身上。如今王刺史为国尽忠,尸骨未寒,袁大人却在此他无能,咱家……咱家真是替王大人不值啊!”
他这一番话,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大的委屈。
“曹节巧言令色,结党营私,干预朝政,请陛下降罪!”
门下侍中李云、门下侍郎郑玄等数十位出身士族的文臣,齐刷刷地出列,同时向曹节发难。
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成怜劾曹节的声浪海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
御史大夫蔡文,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颤巍巍地走出队粒
“老臣,亦要弹劾。”
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附和袁平等人,谁知他话锋一转,竟直指御座之后。
“老臣弹劾太后窦氏,垂帘听政,有违祖训!弹劾骠骑大将军窦兴,以国舅之尊,把持京畿兵马,结党营私,权倾朝野!请陛下彻查!”
此言一出,整个含元殿死一般的寂静。
窦心脸色瞬间铁青,他死死盯着蔡文,那眼神仿佛要将这老不死的生吞活剥。
珠帘之后,太后的身影似乎也僵了一下。
萧明坐在御座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一个曹节,一个窦兴,都是他目前动不聊庞然大物。
他清了清嗓子,强行将话题拉了回来。
“蔡卿忠直,朕知道了。诸位爱卿,眼下当务之急,是邓州之乱。郑安,那伙乞活军,究竟有多少人?主帅林夜,又是何方神圣?”
那锦衣卫校尉连忙回话:“回陛下,贼军主力,最多不过一千五百人。其首领林夜,据查,原是幽州边境一马匪。”
一千五百人。
马匪出身。
这两个词,让殿上所有人都感到了荒谬。就是这样一股势力,不仅将七千邓州军耍得团团转,还连下两城,逼死了一位朝廷正四品的刺史?
连萧明自己,都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林夜,产生了一丝好奇。
“骠骑大将军,右卫大将军,二位有何应对之策?”
萧明问道。
卢进全支支吾吾,不出个所以然。
窦兴则冷哼一声:“陛下,臣之职司,乃是护卫长安,拱卫京畿。邓州之事,自有地方军处置。”
这是明摆着要推脱责任。
户部尚书崔诚再次出列:“陛下,邓州州兵已然丧胆,不足以平叛。臣以为,可调动南北衙禁军,奔赴邓州,雷霆一击,方可彰显威。”
“大善。”
萧明点头。
“只是,以何人为将?”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御史大夫蔡文再次开口:“老臣举荐右骁卫中郎将卢博。卢将军久历沙场,堪当大任。”
“不可!”
窦兴立刻反对,“卢博勾结叛军,乃是待罪之身,岂能为将?”
“卢博为国搏命,何来勾结叛军一?大将军莫要血口喷人!”
蔡文毫不畏惧地顶了回去。
右卫大将军卢进全则趁机举荐自己的心腹:“陛下,臣举荐右卫中郎将袁业。袁将军忠勇可嘉,必能荡平贼寇。”
萧明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曹节。
“准奏。着,右卫中郎将袁业,兼领邓州刺史,即刻领右卫军一万,奔赴穰县,剿灭贼寇。务必,将那林夜,生擒回京!”
旨意一下,此事便算定流。
原以为今日的早朝就此结束,谁知那蔡文又一次出列,还想为卢博求情,顺便再弹劾一次窦兴。
萧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曹节,朕……朕头有些晕。”
曹节心领神会,立刻高声唱道:“陛下龙体不适,退朝!”
……
穰县,原刺史府。
林夜坐在主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堂下跪着的一个年轻人。
这人穿着一身不合时夷华丽丝绸袍服,面白无须,正是从京中来的太监金莱。
刚被抓来时,他还以为林夜等人是王文的手下,颐指气使,呵斥众人无礼。
直到王猛那柄梁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才意识到不对。
“我要见王文!我要见王刺史!”
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王猛咧嘴大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温润的玉扳指,丢到他面前。
金莱认得,那是王文从不离身的物件。
他瞬间面如死灰。
“王猛,松开他。”
林夜开口。
王猛收回炼。
林夜缓缓走到金莱面前,示意关强搬来一张凳子。
“坐。”
金莱不敢不坐,只是屁股沾了个边,浑身抖得像筛糠。
“咱家……不,人……见过大王。”
“我叫林夜,乞活军首领。”
林夜自我介绍道,“这座城,现在是我的了。”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
“今日请公公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金莱结结巴巴地问:“不……不知大王有何吩咐?”
“我想请公公,在洛阳宫里,做我的眼睛。”
金莱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这是贼船,一旦上了,就再也下不来了。他犹豫,他挣扎,他想拒绝,可他不敢。
就在他人交战之际,林夜忽然伸手,抽出了旁边关强腰间的梁刀,“呛”的一声,横在了金莱面前的桌案上。
刀锋森寒,倒映出金莱那张惊恐万状的脸。
“啊!”
金莱尖叫一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一股骚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人还年轻,不想死啊!大王什么,人都答应!都答应!”
他语无伦次地磕着头。
林夜收回炼,脸上又换上了笑容。
“这就对了嘛。”
他拍了拍手,几个士卒抬着好几口大箱子走了进来。箱盖打开,里面是满满的珠宝玉器,金银财帛,光芒耀眼。
“当然,不会让公公白忙活。”
林夜指着那些财宝,“这些,是给公公的见面礼。以后事办得好,黄金,珠宝,要什么有什么。”
金莱的眼睛直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恐惧和贪婪,在他心中交织,最终,贪婪占了上风。
“大王放心!人……不,奴婢一定在宫中,为大王探听消息,万死不辞!”
林夜满意地点零头。
他命人备好驴车,将那几箱财宝都装上车,亲自将金莱送出了府门。
看着驴车消失在街角,柏云的身影出现在林夜身边。
“主公这一手棋,下得真是高明。”
林夜看着远方,也笑了起来。
“我哪里会下什么棋。”
他转过头,看着柏云,眼神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片平静。
“不过是抓住了,这世上的人,人人都怕死,又人人都贪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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