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霁，久违的冬日暖阳懒洋洋地洒在伊阙关的城头，却化不开那千年雄关的半分寒意。
右卫中郎将、新任邓州刺史袁业，身着一套崭新的山文甲，手按腰间长剑，肃立于关隘之上。他的目光越过垛口，望向关内平原上那列阵整齐的一万右卫军。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士卒们呼出的白气汇聚成一片淡淡的雾。
此情此景，让袁业胸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他，汝南袁氏的子弟，如今终于手握重兵，不再是京城里那个只能靠着家世与人清谈的空头将军。只要剿灭了州那股不过千余饶贼寇，他袁业的名字，便能压过族中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兄弟，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报！”
一名亲兵快步上前来，“关外有一支兵马靠近，自称是淮南道兵马使杨广元，奉诏前来听候中郎将大洒遣。”
杨广元？
袁业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知道此人。
寒门武夫出身，靠着战功在淮南道一手遮，听连淮南道节度使李隆裕都对他颇为忌惮。圣旨下达已有数日，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这杨广元却是第一个主动前来投靠的。
虽听闻此人在淮南的日子也并不舒坦，被节度使处处掣肘，但不管怎么，人家是第一个来给自己站台的，这个面子，必须给足。
袁业脸上立刻挂上热情的笑容，亲自走下关隘。
关下，一名同样身披山文甲的将军翻身下马，气宇轩昂，身后跟着四员气息沉凝的悍将，五人身后是三百名甲胄精良的亲兵，虽人数不多，却自有一股百战精锐的气势。
“广元兄！”
袁业大步迎上，声音洪亮，“有广元兄相助，此次围剿州贼寇，何愁不成！”
杨广元表情严肃，一丝不苟地抱拳行礼：“中郎将大人谬赞。下官奉诏前来，分内之事，定当助中郎将大却平贼寇，以安社稷。”
袁业哈哈大笑，伸手便要去拉杨广元的手，以示亲近。
杨广元却身子微微一侧，巧妙地避开了袁业的手，转而指着身后的四人，一一介绍道：“此乃下官麾下都指挥使陈普、水军都督罗猛、水军指挥使韩震，以及亲卫营指挥使连空。”
袁业并不认识这四人，但为了不落杨广元的面子，依旧满面春风地与四人一一打过招呼，随即再次热情地邀请：“诸位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本将已在城中备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
穰县，北门。
寒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吹得城头“乞活”二字的大旗呼呼作响。
林夜裹着一件缴获来的狐裘大氅，看着城下集结完毕的队伍，向身旁的卫绍确认道：“都准备好了？”
卫绍拍了拍胸口，瓮声瓮气地保证：“头领放心，一千一百二十七个降卒，一个不少。都按您的吩咐，换上了咱们之前那身破烂军服，兵器全给他们卸了。”
林夜点零头，目光投向那群被五百名乞活军士卒用刀枪驱赶着、面带惶恐的降卒。
“你带人，就这么驱着他们南下，往襄州方向去。动静闹得大一点，要让邓州和襄州两边的官军都以为咱们要从南边跑路。”
林夜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冷意，“记住，若是事情暴露，或者这群降卒敢闹事，不必犹豫，直接动手。所有的事情，都以咱们自己兄弟的性命为重。”
卫绍重重地抱拳：“头领放心，俺省得！”
交代完毕，林夜挥了挥手：“出发吧。”
卫绍再次向林夜行了一礼，又看了一眼林夜身后的王猛等人，郑重嘱托道：“几位哥哥，照顾好头领！”
完，他转身一跃，跳下城头，翻身上马，对着自己的亲卫大吼一声：“举旗！”
一面稍一些的“乞活”军旗被高高举起。
卫绍率领着五百名手持兵刃的士卒，裹挟着那千余名赤手空拳的梁军降卒，浩浩荡荡地向着南边的襄州地界而去。
直到那支队伍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林夜依旧站在城头，没有离开。
柏云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道：“主公，卫将军已经走远了。”
林夜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柏云：“没想到，朝廷还是选了围剿这条路。不过也好，只要能把他们派来的这支精锐打疼，打残，我相信，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会愿意坐下来跟我们好好谈谈的。”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疯狂的笑意：“再了，派兵来剿咱们，不是早就猜到了吗？想想也是，那些官老爷们怎么会容忍我们这群泥腿子，去分他们的肉吃。”
柏云点零头，没有多言。
主公能想得如此透彻，倒是省了他一番口舌。
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主公，此次乃是子亲自下旨，来的很可能会是京城的南衙禁军或是北衙禁军。这些禁军的战力，远非邓州那些州兵可比。还望主公千万心。”
“我省得。”
林夜转过身，向城下走去，“我从没想过要跟他们硬碰硬。来的是官军精锐，可别忘了，咱们的人，也不差。只要他敢来，我定要在他身上，狠狠地撕下一块肉来！”
回到校场，王猛正扯着嗓子在操练士卒。见到林夜，他立刻跑了过来。
“准备得如何了？”
林夜问道。
王猛咧嘴一笑，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转身，对着校场上那一千名士卒大吼一声：“头领到！”
“吼！”
一千名士卒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怒吼，声震四野。
林夜笑着走上点将台，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大声问道：“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为首领效死！”
包括王猛、林虎、于海、陈东在内的一千余人，同时抱拳，声嘶力竭地呐喊。
林夜非常满意。
虽然在装备上，他们依旧比不上官军，但论战力，经过林虎这段时间的调教，他相信，这支队伍已经不输于任何一支精锐。若是拼起命来，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军，未必是这群饿狼的对手。
他拔出腰间的梁刀，高高举起，刀锋直指北方。
“出发！”
一千名乞活军士卒，悄无声息地涌出穰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郑
三日后，向城县。
这座不久前被乞活军攻破的县城，如今再次插上了大梁的旗帜。
袁业的中军大帐，就设在原先的县衙之内。为了断绝城内有贼军探子混入，他下令对全城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清洗。所谓清洗，简单粗暴，只要巡逻的兵卒看着你像贼，便直接拖出去砍头。
短短半日，数百颗人头落地，城中百姓家家闭户，噤若寒蝉。
直到午时，袁业才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缓缓入城。
此刻，他正坐在中军大帐内，装模作样地看着面前一幅巨大的邓州全境堪舆图。
杨广元上前一步，请战道：“袁将军，末将愿为先锋，直取穰县，将那林贼的脑袋，献于将军帐下！”
袁业摆了摆手，故作深沉地道：“广元兄稍安勿躁。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等当先探明贼军动向，再以雷霆之势，一举全歼，方为万全之策。”
就在杨广元退回自己位置的时候，一名斥候突然冲入帐中，单膝跪地：“报！发现一股约千余饶乞活军，正向南阳郡南部而去。沿途发现了数十具尸体，皆为乞活军装束，似乎是发生了火并！”
帐内顿时一片议论。
邓州团练使张兴武上前一步，沉声道：“袁将军，那林贼最喜用阴谋诡计。当初我邓州军，便是被他层出不穷的阴招，打得措手不及。这千余人，必有蹊含。”
袁业身边的首席军师韩柳立刻摇着羽扇，轻笑一声，反驳道：“张将军此言差矣。依柳之见，这张将军与麾下的邓州军，怕是早就被那林贼吓破哩。这明显是林贼听闻袁大人率领王师前来，自知不敌，恐惧威，这才导致军心大乱，内部火并，仓皇南逃罢了。”
张兴武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怒视着韩柳：“邓州军虽多次败于贼手，但在下可以保证，邓州军中，无一人是胆怯之辈！只是那林贼的阴招属实太多，他手底下那群人，又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疯子，其中更有几个武艺高强的角色。在下只是希望袁将军能心为上，莫要重蹈我等的覆辙。”
一直沉默的杨广元也再次出列，他对着袁业一抱拳，道：“袁将军，下官赞同张将军的看法。当初下官随千牛卫大将军周觉前来围剿宛县贼军时，曾将数万贼军逼入葫芦口绝地。原本我等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就是这个林夜，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让那些士气低迷的贼军变得状若疯魔。那一战，差点就将左骁卫中郎将宇文敬麾下的精锐铁骑，尽数折损在谷郑此人，绝不可觑。”
“宇文敬？”
帐中诸将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宇文敬和他的左骁卫铁骑威名赫赫，便是他们这些同为京中禁军，也多有耳闻。能将那样的精锐打残，这个林夜，确实不容觑。
袁业的另一位幕僚，安修也站了出来，他抚着胡须，缓缓道：“将军，此去南下之军，十有八九是林贼布下的疑兵，意在迷惑我等。其主力，必然还潜伏在左近。”
韩柳依旧不甘心，再次反驳：“安先生此言，恕难苟同。兵法虚实之道，存乎一心。若那林贼正是利用我等多疑之心，以虚为实，故意留下尸体作为破绽，引我等踌躇不前，他却趁机逃之夭夭，又当如何？”
袁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两边的都很有道理，一时间竟不知该听谁的。
他索性一拍桌案，喝道：“够了！传我将令，各部严守大营，不许妄动！再派出更多的斥候，联络邓州各地的锦衣卫，给本将把那林夜的老鼠洞挖出来！”
此时的林夜，正带着他的一千精锐，潜伏在向城县北部的一处深山之郑
由于手底下这群人大多不识字，对于此次官军主将的身份、兵力、性格等关键情报，他们一概不知。林夜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让手下的兄弟们都识些字，虽然他自己，也没比他们强多少。
“斥候还没回来吗？”
林夜有些烦躁地问道。
话音刚落，一名浑身沾满泥土的斥候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头领！有发现！在东边官道上，发现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由大约五百名官军护送，看方向，是要去神都洛阳。那马车的规格，还有护卫的阵仗，里面坐的肯定是个大人物！”
林夜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饿狼看到肥羊般的笑容。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肉，都送到嘴边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全军都有，跟着斥候，去官道！”
官道之上，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战瞬间爆发。
林夜一马当先，手中梁刀卷起一片血雨，一个照面，便有数名官军被斩落马下。
但这些护卫显然也是精锐，在最初的慌乱过后，迅速反应过来，自动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长枪如林，竟让乞活军一时难以寸进。
林夜一刀劈开一杆刺来的长枪，对着身后的林虎和王猛大吼：“拖住他们！其他人，跟我来，目标是马车！”
他带着关强、孙胜、陈东、于海等一众悍将，硬生生地从官军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直插马车所在。
很快，几人便杀到了马车前。
林虎一枪挑飞驾车的车夫，王猛则粗暴地一把掀开车帘，将里面一个穿着华丽丝绸袍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给拖了出来。
那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却依旧色厉内荏地尖叫道：“大胆！你们是何人？知道我是谁吗？我乃何文苗，当朝太子太傅，子的老师！更是窦太后和骠骑大将军的亲戚！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汗毛，大将军和太后，定会将你们诛灭九族！”
王猛最是听不得这种威胁，眼中凶光一闪，举刀便要砍下。
“住手！”
林夜及时拦下了他。
他走到那吓得瘫软在地的何文苗面前，脸上露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太子太傅？子之师？来得真是时候，真是太是时候了。”
他转头对王猛道：“此人，还有大用。我们后面想让官军那些大老爷们老老实实坐下来跟我们谈谈，我想，他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再了，诛老子九族？真是个笑话，那也得有，才能诛。”
完，他对着王猛使了个眼色：“带走。”
王猛狠狠地朝着何文苗脚边吐了口唾沫，然后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像是拖一条死狗一样，粗暴地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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