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业的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愁云。
突然帐外亲兵通报:“将军,襄州郁氏子弟,郁文越,求见。”
“郁文越?”
袁业思索片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襄州大族郁家的麒麟儿,据有王佐之才。他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连忙道:“快请。”
一名身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人缓步入内,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对着袁业长揖及地:“晚生郁文越,字景明,见过袁将军。”
“景明不必多礼。”
袁业脸上露出笑容,亲自起身相迎,“我久闻景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不知景明此来,有何见教?”
郁文越微微一笑:“晚生听闻将军为贼寇动向烦忧,特来为将军分忧。”
“哦?”
袁业兴趣大增,将帐中争论简要了一遍,“景明以为,我军该当如何?”
郁文越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晚生听闻,斥候在贼军南下沿途,发现了数十具尸首?”
“确有此事。”
袁业点头。
“可否请将军将尸首抬上一观?”
袁业虽感诧异,但还是挥手下令。很快,几具冰冷的尸体被抬了上来。韩柳见状,嫌恶地用羽扇掩住口鼻,退后了几步。
郁文越却毫不在意,他蹲下身,先是仔细查看了死者身上的破烂军服,又翻开他们的手掌,看了看上面的老茧,最后扯开衣领,看了看脖颈处的印记。
他站起身,从容地对袁业一拱手:“将军,可以确定了。南下之军,确是疑兵。”
袁业急问:“何以见得?”
“其一,这些人身上所穿虽是乞活军的破衣烂衫,但内里衣物的布料、针脚,皆是邓州州兵的制式。其二,他们手上的茧,是长期握持长枪留下的,而乞活军多用杂兵,茧的形状与此不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脖颈后,有剃发的青痕。乞活军乃是反贼,不遵朝廷法度,而我大梁军士,皆需按时剃发。这些人,定是贼军攻破穰县后俘虏的州兵降卒。”
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帐内众人皆是恍然。
郁文越继续道:“贼军驱赶降卒南下,伪装成主力南逃的假象,其真正的主力,必然还潜伏在南阳郡左近,伺机而动。”
“好!好一个郁景明!”
袁业抚掌大笑,看向郁文越的眼神充满了欣赏,“有景明相助,何愁贼寇不灭!来人,给张兴武传令,让他多派斥候,将南阳县给我翻个底朝,务必找出林贼的踪迹!”
张兴武领命而去。
袁业心情大好,正要设宴款待郁文越,帐外一名亲兵再次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报!京中信使,有窦大将军密信!”
窦兴?
袁业心中一动,他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国舅爷并无深交,他怎会给自己来信?
他接过信,展开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一片煞白。
郁文越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将军,可是出了何事?”
袁业将信纸拍在案上,声音都有些发颤:“窦大将军信中,子太傅何文苗,近日将取道邓州,返回神都洛阳,命我务必保证何老太傅的安全。算算时日,何老太傅的车驾,此刻怕是已经入了南阳地界!”
帐内一片死寂。
何文苗是谁?
当朝子之师,窦太后的远亲,窦大将军跟前的红人。
而贼军主力,刚刚被郁文越推断出,就潜伏在南阳!
这要是何文苗在自己的辖区出了事,他这个刚刚到手的邓州刺史,怕是当场就做到头了。
“孟骏!”
袁业猛地站起,对着帐外厉声大吼。
一名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三尖两刃刀的大将阔步入帐,单膝跪地:“末将在!”
“点起三千右卫骑兵,火速驰援南阳!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何老太傅周全!”
“末将遵命!”
孟骏起身便要离去。
“孟将军请留步。”郁文越忽然开口。
孟骏停下脚步,看向这个文弱书生。
郁文越对他一拱手,缓缓道:“孟将军,此去有两策。若何老太傅安然无恙,将军当立刻护送其离开邓州。但若……若何老太傅已落入贼手,将军切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与之交战。只需远远缀着,待将军大军合围,方可动手。以防贼军以之为饵,设下圈套。”
袁业如梦初醒,连连点头:“对,对!景明所言极是!孟骏,就按景明的办!”
孟骏虽不解为何要对一股贼寇如此谨慎,但还是抱拳领命而去。
看着孟骏离去的背影,袁业长舒一口气,对郁文越感激道:“今日若非景明在此,我险些铸成大错。真是助我也!”
郁文越谦逊地笑了笑,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都那贼首林夜智计百出,以千余残兵搅得数万官军不得安宁。他郁文越被族中誉为百年不遇的奇才,今日,倒要看看,是你这草莽枭雄的计谋更胜一筹,还是我世家公子的算计更深一分。
官道之上,血腥味弥漫。
乞活军的士卒们正兴奋地打扫着战场,将官军尸体上的甲擘兵器、钱袋一一剥下。
林夜站在那辆华贵的马车旁,听着斥候的报告。
“头领,东边发现大股烟尘,看样子是官军骑兵,数量至少三千,正向我们这边高速靠近!”
三千骑兵?
林夜心中一沉。
他知道朝廷派来的禁军是精锐,却没想到骑兵数量如此之多。步卒对上骑兵,还是三倍于己的精锐骑兵,根本没有胜算。
“传令下去!”
林夜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所有缴获的财货,全部扔掉!王猛,看好何文苗那老东西,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还在哄抢财物的士卒,怒吼道:“都他娘的把东西扔了!想活命就快跑!骑兵来了!”
士卒们闻言,虽有不舍,但还是立刻丢下手中的东西,迅速集结。
“头领,咱们跑不过骑兵的。”
林虎沉声道。
“跑不过也得跑!总不能站在这里等死!”
林夜翻身上马,对着所有人大喊,“把吃奶的劲都给老子使出来!走!”
然而,两条腿终究快不过四条腿。
不过半个时辰,孟骏率领的三千右卫骑兵,便出现在了乞活军的身后。
红色的铁甲洪流卷起漫烟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前方贼寇听着!”
孟骏一马当先,声如洪钟,“我乃右卫牙门大将孟骏!速速放下武器,释放何老太傅,我可做主,让尔等死得痛快些!”
林夜勒住马,回头冷笑一声:“孟骏?没听过!哪里来的杂毛鸟,也敢在此狺狺狂吠?放下武器?留我等全尸?你当爷爷们是三岁孩不成?”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梁刀已经架在了何文苗的脖子上。
“孟骏是吧?你再往前一步,老子先宰了这老东西!让你回去没法交差!”
何文苗吓得屎尿齐流,对着孟骏的方向尖声叫骂:“孟骏!你个狗奴才!还不快滚!我要是死在这,太后和大将军定要将你满门抄斩!诛你九族!”
孟骏脸色铁青,进退两难。
郁文越的嘱咐还言犹在耳,可何文苗的身份又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何文苗见他犹豫,骂得更起劲了,甚至连袁业也一起骂了进去:“还有那个袁业!志大才疏的废物!连几个贼都剿不了,养你们这群饭桶何用!等我回了京,定要让大将军扒了你们的皮!”
“你找死!”
这一句,彻底点燃了孟骏的怒火。
他本就对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官毫无好感,此刻被何文苗指着鼻子辱骂自己的主公,胸中的理智瞬间被怒火吞噬。
郁文越的计策,袁业的命令,全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全军冲锋!”
孟骏的三尖两刃刀猛地向前一指,发出了震的怒吼,“歼灭贼寇,一个不留!”
三千铁骑,轰然涌来。
林夜瞳孔猛地一缩,他完全没料到,对方竟真的敢动手。
就因为那老东西几句臭骂?
“王猛!林虎!关强!孙胜!”
林夜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们带人,护着那老东西先走!快!”
他调转马头,准备独自迎向那片钢铁森林。
“头领!”
王猛和关强同时大吼,催马赶到他身边。
“都给老子滚!”
林夜双目赤红,“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没人断后,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自有办法脱身,你们执行军令!”
王猛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瞪着林夜,吼声中带着哭腔:“头领!俺这条命是你给的!当初要不是你,俺早就死在那片河滩了!今,该俺还你了!”
关强也嘶吼道:“头领!俺也一样!你带着兄弟们走,我们两个,留下!”
不等林夜再开口,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调转马头,举起了手中的兵器。
“乞活军的弟兄们!”
王猛的声音响彻原野,“愿随我二人赴死者,随我冲锋!”
“向死而生!向死而战!”
三百名乞活军士卒,毫不犹豫地转身,跟随着他们的将领,迎向了那三千铁骑。
“头领,快走!”
“头领,下辈子再做你兄弟!”
“头领……兄弟们,先走一步了!”
最后的呼喊声,淹没在铁蹄的雷鸣之郑
林夜握着刀的手剧烈颤抖,他想冲上去,和他的弟兄们一起。
“大哥!”
“头领!”
林虎和孙胜一左一右,死死地拉住了他的缰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别让兄弟们白死啊!快走!”
林夜的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他猛地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向东!突围!”
残余的乞活军士卒,裹挟着何文苗,向着东边的山林亡命奔逃。
然而,他们刚奔出不远,一声怒喝从侧前方传来。
“林贼,休走!”
数百名甲胄精良的骑兵,从林中杀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一将,气宇轩昂,手持长槊,正是当初随周觉围剿苍军的淮南道兵马使,杨广元!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王猛和关强带着三百兄弟赴死的画面,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绝望、悲愤、狂怒……种种情绪在林夜胸中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股毁灭地的疯狂。
他猛地勒住战马,任由那股疯狂吞噬自己的理智。
他笑了,笑得癫狂,笑得眼泪直流。
“好,好,好!”
他连三个好字,猛地拔出腰间的梁刀,遥指杨广元,“你们这群鸟人!真当老子是泥捏的吗?真以为吃定老子了?”
“来啊!”
“都给老子死来!”
林夜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竟独自一人,一马当先,朝着杨广元的数百精骑,悍然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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