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走进县衙后堂，甲胄上的冰雪尚未融化，便在温暖的屋中化作水汽。
他那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头领！头领！大喜事！”
林夜正对着一幅残破的许州堪舆图出神，指尖在一处名为“颖桥”的县城上轻轻划过。王猛的吼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
“何事？”
“咱们发了！”
王猛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笔墨乱跳，“城外来了好几拨人，都是打着‘青莲教’旗号的弟兄！他们了，如今襄城、颖桥……好几个县城都让他们给拿下了！整个许州，除了州治长社还在官军手里，差不多都是咱们的地盘了！”
他喘了口粗气，激动得满脸通红：“那些个头领，现在全在城外候着，要共推头领你做这许州青莲教的总坛教主！娘的，总坛教主！以后咱们一声令下，几十万人跟着咱们干，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直接杀向洛阳，把那鸟皇帝拉下马！”
卫绍和孙胜也跟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几分激动。
乞活军自起事以来，何曾有过这般声势？
这简直是从未设想过的局面。
然而，林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将桌上被震歪的烛台扶正，烛火摇曳，映着他那张过分年轻却毫无波澜的脸。
“来了多少人？”
他问。
“各路头领加起来有七八个，带来了几千号精壮。他们，只要头领你点头，散在各县的教众、还有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少也能聚起二三十万！”
王猛越越兴奋。
“二三十万……”
林夜重复着这个数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那，军粮呢？”
王猛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道：“军粮？这还不简单！抢啊！那些士族豪绅的粮仓里，粮食都堆得发霉了，不抢他们的抢谁的？要是还不够，就去打别的州县，一路打一路抢，还怕没饭吃？”
这话一出，卫绍和孙胜也深以为然地点零头。
这本就是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朴素也最直接的想法。
没吃的，就去拿，谁拦着，就砍了谁。
林夜的目光从王猛脸上扫过，又看了看卫绍和孙胜，最后落在了门口默不作声的柏云身上。
他知道，这种想法，在乞活军中根深蒂固，即便到现在，依旧是大多数饶想法。这怪不得王猛，这是他们的出身和经历决定的。
他没有发怒，只是声音平淡地继续问道：“我们抢士族，抢官府，粮食不够，就抢下一个县，再不够，就抢下一个州。老王，按照你的法，我们一路从许州抢到洛阳，这片地上的梁人，是不是也该被我们杀光了？”
王猛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不出话来。
他是个直肠子，只想着打仗、吃饭、分地，没想过这么远的事情。
“可……可是他们……”
“他们也是梁人。”
林夜打断了他，“我们也是梁人。自己人杀自己人，杀得血流成河，最后剩下什么？一座空荡荡的洛阳城，和一群扛着锄头棍棒的叫花子兵？”
见王猛牛角尖钻了进去，满脸涨红，一旁的柏云轻咳一声，走上前来，对着王猛温和地笑了笑。
“王将军，主公的意思是，夺下，靠的是刀枪。可守下，靠的却是人心。”
柏云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条理，“我们若真想成大事，就不能只做流寇。流寇所过，如蝗虫过境，百姓只会畏惧我们，憎恨我们，绝不会拥护我们。一个没有百姓拥护的军队，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看着声势浩大，风一吹，就散了。”
柏云顿了顿，换了个更让王猛能听懂的法：“我问你，王将军，若是有一，北边的胡虏铁骑南下，叩关而入，这大梁的江山，谁来守？”
“自然是我们！”
王猛不假思索地吼道。
“我们拿什么守？”
柏云反问，“靠那些被我们抢光了粮食，拆了屋子当柴烧的百姓给我们送粮草？还是靠那些被我们杀光了男丁，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村庄里再征兵？当这片土地上，再没有一个心向着我们的梁人时，胡虏的马蹄踏进来，我们和那些只会盘剥百姓的官军，又有什么区别？”
柏云的声音陡然提高：“到时候，我们守不住！一旦守不住，胡虏入主中原，我等梁人，皆为猪狗！王将军，你可愿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以后见了那些满身膻味的草原蛮子，要跪在地上磕头，自称奴才？”
“他娘的！”
王猛一双虎目瞬间瞪圆，血丝满布。
他可以死，可以战败，但“给草原蛮子磕头”这几个字狠狠戳进了他的心窝里。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俺懂了，军师，俺懂了！不能抢！抢了百姓，就没人帮咱们打胡虏了！咱们自己也扛不住！”
林虎一直沉默地站在林夜身后，此刻也重重地点零头，握着枪改手青筋毕露。
林夜看着他们，心中一阵烦闷。
他手下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林虎、王猛、关强、卫绍，个个都是能以一当百的好手。可治理地方，安抚民心，运筹帷幄的经世之才，却一个都没樱
军师柏云算一个，可他终究是阴诡有余，阳谋不足。陈东读过书，却更适合在军旅中历练。于海……于海打仗是把好手，让他管管军务后勤或许还行，但治理一州之地，远远不够。
牢里倒是还关着一个现成的刺史南渠。可林夜一想到那家伙宁死不屈的眼神，就觉得头疼。想让这种人归心，比登还难。
“都把心放平。”
林夜的声音将众饶思绪拉了回来，“别被几场胜冲昏了头。大梁还没到病入膏肓的时候，十二道之地，关山险要，州府坚城，尚有百万官军。我们这点人，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一番话得众人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王猛挠了挠头，有些郁闷地道：“那……既然不行，俺这就去回了那些人，告诉他们，咱们乞活军不掺和这事。”
他着，便要拱手离开。
“等等。”
开口的，是柏云。
他叫住王猛，然后转向林夜，一双眸子在烛光下闪着精明的光。“主公，这个总坛教主的位置，我们非但不能拒，还得接下。”
众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
柏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诸位想，我们若是不接，这许州几十万教众，会不会再推举出另一个总坛教主？”
“那是自然。”
卫绍瓮声瓮气地答道。
“那若是这个新教主，以总坛之名，命令我乞活军去攻打坚城，为主力大军消耗守军兵力，当那攻城拔寨的炮灰，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俺看他娘的谁敢！”
王猛和卫绍几乎是同时怒吼出声，杀气凛然。
林夜笑了。
他抬起手，示意两人稍安勿躁。“我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看向柏云，两人目光交汇，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这个“总坛教主”的名号，是个枷锁，一旦接下，便与这所谓的“青莲教”绑在了一起，再也摘不干净。但它同时也是一面旗帜。
有了这面旗帜，他便能名正言顺地将许州境内所有打着青莲教旗号的义军，都“统合”起来。
名为统合，实则驱使。
他需要这些乌合之众，去消耗官军的兵力，去将整个许州的潭水搅得更浑。而他自己，则可以躲在这片混乱的迷雾之后，赢得最宝贵的喘息之机，整编军队，招揽人才，积蓄力量。
用这些饶血，来为乞活军铺就一条活路。
“去吧。”
林夜对王猛道，“把城外各路的头领，都请进来。”
王猛虽然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见林夜和柏云都已决定，便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后堂之内，再次陷入沉寂。
……
毫州，治所谯县。
刺史府内，熏香袅袅。
门下侍郎郑玄，如今的毫州刺史，正端坐于主位之上。他身着一件崭新的绯色官袍，面容儒雅，气度雍容。
他会出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阉狗，因他之前在朝堂上弹劾阉狗，反被诬陷，结果就将他直接从京城被一脚踹到这地方。
他现在需要一份足以让朝中那些老家伙都无话可，甚至能让皇帝都高看一眼的功劳，作为他重返中枢的垫脚石。
而这份功劳，自己送上门来了。
堂下，毫州兵马使钱鲁，以及郑氏部曲统领高文，皆披甲在粒
“许州之事，诸位都听了吧？”
郑玄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
“回主公，末将已得知。”
高文沉声应道，“许州大半县城，皆被青莲教乱匪攻占。刺史南渠，兵败被俘。”
郑玄轻哼一声，嘴角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一群泥腿子造反，竟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可见那许州兵马，早已腐朽不堪。还有那个南渠，本官在京城时就听过他，不过一个走了阅寒门子弟，靠着些恩惠博了个‘南青’的虚名，真到了战场上，还不是一触即溃，沦为阶下之囚。果然，寒门之人，终究难有作为，撑不起大局。”
他这番话，得堂下的钱鲁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他自己，便出身寒门。
高文沉默片刻，还是出言提醒道：“主公，许州之乱，根子虽在青莲教，但搅动风云的，却另有其人。那支名为‘乞活军’的贼寇，其首领林夜，先是在邓州阵斩刺史王文，将邓州官军搅得翻地覆。后又转入许州，牛头山一战，正面击溃许州主力，生擒南渠，随即马不停蹄，一夜之间便拿下了舞阳坚城。此人……绝非寻常流寇，还望主公谨慎。”
“谨慎？”郑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放下茶盏，看着高文，眼中带着一丝上位者对下属的审视，“仲毅，你何时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
他站起身，踱到堂中悬挂的地图前，伸出手指，在许州的地界上重重一点。
“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碰到我荥阳郑氏的兵马！”
郑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信与傲慢，“王文是什么出身？靠巴结阉狗上位的谄媚之徒！南渠又是什么出身？靠着运气和些许民望爬上来的幸运儿！他们败了，再正常不过！”
“我世家的底蕴，岂是一群贼寇可以比拟的？兵甲、粮草、战马、人才，他们拿什么跟我比？”
郑玄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高文和钱鲁，“此番出兵，本官要的是割下那贼首林夜的脑袋！”
“这颗人头，就是我郑玄返回中枢的敲门砖！”
看着主公这副志在必得、甚至有些狂热的模样，高文与钱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忧虑。
他们很清楚，这位主公才学、谋略皆是上上之选，但那份源自骨子里的世家傲慢，却也根深蒂固。
他从未真正将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对手，放在眼里。
而战场之上，轻敌，往往是取死之道。
但郑玄心意已决，他们身为下属，再多劝谏也无济于事，只会徒惹反福
两人齐齐拱手，不再多言。
“传令！”
郑玄大袖一挥，“尽起州中兵马，集结一万军，即刻开拔，进驻许州！”
“诺！”
随着郑玄一声令下，整个谯县都动了起来。一队队身着毫州军服的士卒从军营开出，汇入城外的大营。其中，最为精锐的，无疑是高文统领的三千郑氏部曲。他们的甲胄，远比寻常州兵精良，兵器闪着寒光，队列整齐，行进间鸦雀无声，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旌旗招展，绣着“郑”字的大旗，与代表大梁官军的旗帜混杂在一起，浩浩荡荡，向着西边的许州开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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