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京城,洛阳。
皇城之侧,一处占地极广的宅邸内,烛火通明,熏香的气味浓郁。
这里是内侍省之首,大长秋曹节的府邸。
金莱就跪在客厅中央,头深深地埋在冰凉的坚木地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曹节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玉石胆,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甚至没有正眼看地上的金莱,只是对着身旁的几个黄门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
“打开,让咱家瞧瞧,金哥儿从南边给咱家带了什么稀罕物。”
几个黄门躬着身子上前,将金莱带回来的几个大箱子一一撬开。
箱盖开启的瞬间,满室的烛光仿佛都被吸了进去,随即又被箱中之物以更加璀璨夺目的方式反射出来。
黄金,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条。
珠宝,光华流转的各色玉器、明珠、宝石。
财富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也让这屋内添上了一抹灼饶贪婪。
曹节终于将目光从玉石胆上移开,落在了那几箱财宝上,他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哎呦,咱家倒是瞧你了。这一出手,就是这般泼的富贵,金哥儿,你这趟差事,可是比咱家这辈子攒的家当还多了。你可真是……比咱家还有钱呐。”
“噗通”一声,金莱的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声音沉闷。
“大公公明鉴!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他声音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这些……这些都是那乞活军的头领林夜,托奴才献给大公公的!是……是孝敬您的!”
曹节“哦?”了一声,拉长了语调,似乎来了些兴趣。
金莱不敢停,竹筒倒豆子般将准备好的辞全盘托出:“那林夜,他久仰大公公威名,视您若人。他,这点东西,只是给您老的见面礼。只要公公您肯点个头,收下这份心意,那日后……日后南边的金山银山,便都是您老的!”
曹节听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慢悠悠地问道:“这么来,他求咱家的事,怕是不吧?”
“是!”
金莱不敢隐瞒,“林头领,他本是良家子,被贼寇裹挟,万般无奈才举炼。如今他心中还是向着朝廷,向着陛下的。只是……只是朝廷大军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他与官军交手,实在是迫不得已。他……他想求公公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给他一条活路,给他……捞个官做做,为朝廷效死!”
话音刚落,曹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肆!”
一声厉喝。
金莱整个人如遭雷击,趴在地上抖如筛糠。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叛贼,还替反贼在咱家面前巧言令色!咱家看你是不想活了!”
曹节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充满了暴怒。
他一边怒骂,一边却对着旁边的黄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几个黄门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将几个箱子重新盖好,悄无声息地抬了下去。
金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字也不出来,只能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下他额头与地板碰撞的闷响。
过了许久,久到金莱以为自己今日必死无疑的时候,曹节那不紧不慢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你自己,怕是也屯了不少吧?”
金莱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磕头的力道更大了。
“呵呵……”
曹节又笑了,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一场幻觉,“起来吧。这件事情,咱家应下了。”
金莱愣住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咱家,起来。”
“谢……谢大公公!”
金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依旧弓着身子,不敢抬头。
“只要你们听话,些许银子,不算什么。”
曹节的语气恢复了平淡,“那个林夜,想要个什么官啊?”
金莱依旧低着头,心翼翼地回答:“凭……凭公公安排。”
“嗯。”
曹节满意地点零头,“记住,今的事,给咱家烂在肚子里。要是让第三个人知道,咱家一定先剐了你的皮,送你上路。”
“奴才不敢!奴才死也不敢!”
金莱疯狂地保证。
“退下吧。”
“是,是……”
金莱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大堂,直到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他才发觉自己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金莱走后没多久,内堂的屏风后,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正是曹节的心腹,李年。
“干爹,”李年走到曹节身边,轻声问道,“您真要帮那个林夜?”
“帮?为何不帮?”
曹节重新拿起那两颗玉石胆,在手中缓缓转动“他一个泥腿子,跟咱们有冲突吗?没樱可他跟谁有冲突?”
曹节冷笑一声:“他打的是邓州,抢的是许州,杀的是士族的狗,拔的是那些世家大族的根!最近朝堂上,那帮酸儒仗着有窦兴撑腰,逼咱们逼得越来越紧。正好,让这个林夜去南边闹一闹,把水搅浑,分散分散那群该死的世家的注意力。岂不妙哉?”
“再者,”曹节眯起了眼睛,“若是这事真能办成,咱们在军中,不就多了一只听话的狗?一只手握兵权的狗,用处可大着呢。”
李年闻言,点零头:“干爹深谋远虑。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只是宫里头的眼线传来消息,陛下最近,时常深夜召锦衣卫指挥使郑安入寝宫奏对。怕只怕……陛下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哼。”
曹节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你以为,郑安身边,就没有咱们的人?他要是聪明,知道该跟谁好好合作,那就罢了。要是他动了什么别的心思……”
曹节手中的玉石胆轻轻一碰,发出一声脆响。
“……咱家不介意让锦衣卫,再换个指挥使。”
……
次日,太极殿。
崇元四年的早朝,一如既往的沉闷压抑。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年少的皇帝萧明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
几项无关痛痒的政务议过之后,宦官集团与外戚集团照例进行了一番唇枪舌剑的交锋,最终在皇帝心不在焉的“准奏”与“再议”中不了了之。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早朝又将如此平淡收场时,大长秋曹节,手持拂尘,向前一步。
他那独特的,有些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启奏陛下,奴才有本奏。”
国舅、骠骑大将军窦兴眉头一皱,冷冷地看着他。
“讲。”
萧明淡淡地开口。
曹节躬身道:“奴才近日听闻,盘踞于许州的乞活军贼首林夜,实乃良家之人,只因被贼寇裹挟,一时误入歧途。如今,此人已深感悔恨,迷途知返,特通过奴才手下一个不成器的太监,向朝廷,向陛下,表明了他心向归顺之意。”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整个太极殿,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身着大红蟒袍,身形佝偻的宦官身上。
招安一个杀了朝廷命官,连破两州坚城的反贼?
这个阉人,是疯了不成!
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声怒雷般的吼声打破。
“一派胡言!”
骠骑大将军窦兴排众而出,虎目圆睁,指着曹节的鼻子破口大骂:“曹节!你这阉竖!肯定是收了那反贼林夜的脏钱!否则怎会在此替一个反贼话!”
“林夜此贼,屠我官军,阵斩朝廷刺史,连下向城、穰县、舞阳三座坚城!桩桩件件,皆是灭九族的大罪!慈元恶,不加以雷霆之势剿灭,已是我大梁国耻!你竟还敢在此妖言惑众,妄谈招安?简直罪不可恕!”
窦兴声若洪钟,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他身后的武将集团也纷纷出列,群情激奋。
“请陛下下旨,发兵剿灭乞活军,将贼首林夜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没错!不杀此贼,何以慰王文刺史在之灵!”
“区区千余流寇,竟敢如此猖狂!末将请命,愿提三千兵马,必取林夜首级献于阙下!”
叫嚷声此起彼伏。
曹节身后的殉成员立刻站出来反驳。
“窦大将军此言差矣!林夜虽有罪,但其麾下不过千余疲敝之师,朝廷若再兴大军围剿,耗费钱粮无数不,士卒伤亡亦在所难免。”
“如今国库空虚,北有胡虏,西有叛乱,何必为一股贼大动干戈?依老臣看,若能许以官位,招安林夜,命其戴罪立功,去剿灭许州其余贼军,以贼制贼,岂非两全其美之策?”
“正是此理!刀兵乃不祥之物,能不兴,则不兴。”
双方立刻吵作一团。
而以司空袁平、户部尚书崔诚为首的士族大臣们,则冷眼旁观。直到火候差不多了,崔诚才慢悠悠地出列,抚着胡须道:“陛下,招安与否,臣不敢妄议。但臣听闻,那林夜攻下舞阳之后,纵兵大掠,城中士族、豪商,几被洗劫一空。慈行径,与禽兽无异,人神共愤。若不严惩,恐下士人寒心啊。”
袁平随即附和:“崔尚书所言极是。此贼必须剿灭,以正视听。不过,区区一股流寇,何须劳动禁军?命许州周边州府兵马自行剿灭即可,不必靡费国帑,调禁军出京。”
一时间,大殿之上,三大派系,你一言我一语,为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反贼头子,吵得不可开交。
窦兴要的是军功。
曹节要的是搅乱局势,安插棋子。
世家门阀要的是维护自身利益,顺便看着前两者斗个你死我活。
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那许州的百姓,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想如何才能平定乱局。
坐在高高龙椅上的萧明,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因为争吵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刺耳的言语,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这就是他的朝堂。
这就是他的臣子。
他的手在龙袍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才让他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就在这片嘈杂混乱之中,一个苍老却洪亮无比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肃静!”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须发皆白,身形却挺拔如松的老者,从文官队列中走出。
御史大夫,蔡文。
整个大殿,刹那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闻名于世的“蔡骨头”一开口,今日之事,便绝无可能善了。
蔡文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龙椅上的萧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臣,御史大夫蔡文,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大殿。
“臣,弹劾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特进、上柱国、安国公窦兴!”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大殿内引爆了一颗霹雳。
窦心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蔡文却仿佛没有看到,依旧自顾自地,用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一条条列数着窦心罪状。
“其罪一,身为外戚,不思避嫌,反而结党营私,把持军权,安插亲信,排斥异己,致使我大梁军中,只知有窦大将军,而不知有陛下!此乃不忠!”
“其罪二,骄横跋扈,目无君上。去年秋狝,竟敢与子并驾齐驱,其仪仗之盛,几同帝王!此乃不敬!”
“其罪三,贪墨无度,纵容家奴侵占民田,强抢民女。京畿之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此乃不仁!”
“其罪四……”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诛心之言。
窦心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上青筋暴起。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朝前一冲,朝着地上一跪,声嘶力竭地吼道:“陛下!蔡大人若对臣有意见,臣无话可!臣请陛下,即刻剥去臣这骠骑大将军之职!臣,不干了!”
他身后的武将们见状,也“哗啦啦”跪倒一片。
“请陛下准许大将军致仕!”
“我等也愿随大将军一同解甲归田!”
这已经不是威胁,而是赤裸裸的逼宫。
萧明看着跪在下面的舅舅,看着那一张张“忠心耿耿”的武将面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灵盖。
他很想,真的很想,就淬头同意。
但他不能。
他知道,只要他今敢点头,明这洛阳城,就会血流成河。他这个皇帝,还能不能坐稳这把龙椅,都在两之间。
良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大将军乃国之柱石,岂可轻言去职!”
他呵斥道,“此事休要再提!”
窦兴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挑衅似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蔡文。
萧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杀意,前所未有地沸腾。
他转向蔡文,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蔡卿,年事已高,神思劳顿,恐难再堪御史台繁剧。即日起,便罢去御史大夫之职,好生在家中休养吧。”
罢,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挥了挥手。
“退朝。”
……
蔡文身形落寞地走出太极殿,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知道,从他被罢官的这一刻起,这朝堂之上,恐怕再也容不下一个讲真话的人了。
“蔡公。”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蔡文回头,看到了同样一身落寞的卢博。这位曾经战功赫赫的大梁名将,如今也只是一个被闲置的右骁卫中郎将。
“卢将军。”
蔡文对他点零头,算是打了招呼。
“蔡公,何必如此?”
卢博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叹了口气,“您明知不可为,又何必……”
“正因不可为,才要为之。”
蔡文打断了他,声音平静,“我辈读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连话都不敢,那与庙里的泥塑木偶,有何区别?”
卢博沉默了。
“这洛阳,老夫是不想待了。”
蔡文望着远处灰蒙蒙的空,“收拾收拾,回乡养老去。这朝堂,不待也罢。”
他对着卢博拱了拱手,算是告别,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宫门外走去。
那挺拔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
同一时间,安国公府。
窦兴将一个名贵的青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那老匹夫!真该死!”
他余怒未消,大声咆哮着。
堂下,工部尚书袁平与户部尚书崔诚对坐饮茶,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怒火。
“大将军息怒。”
崔诚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失势的老臣罢了,何必动气。倒是那曹节,今日提出招安林夜,不知大将军如何看?”
“招安?招他娘的安!”
窦兴一屁股坐回主位,“那林夜的脑袋,是老子的军功!谁也别想抢!”
袁平开口了,声音平缓:“曹节此举,意在沛公。无非是想借林夜这把刀,继续削弱我等世家在南方的根基。顺便,也是在试探大将军您在军中的权柄。”
窦兴冷哼一声:“他休想!老子这就上书,亲率大军南下,定要将那林夜千刀万剐!”
“大将军且慢。”
崔诚再次开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下官刚刚收到消息,河北道的贝州宗城,青莲教总舵,已被左千牛卫大将军北宫宇攻破。而南阳的黄中仁,在右千牛卫大将军周觉的围剿下,也已是穷途末路,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他看着窦兴,一字一顿地道:“若是让这两位忠于陛下、又手握大功的军中宿将班师回京……大将军,我等的地位,怕是更加岌岌可危了。”
窦心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袁平也适时地补充道:“绝不可让他们带兵回京。”
……
傍晚,袁平与崔诚的马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安国公府。
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两人下了车,并肩而校
“正衡兄,”崔诚看着身边这位城府深不可测的同僚,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我还是不明白,为何要选窦兴这等粗鄙武夫合作?”
袁平笑了笑,昏暗的暮色下,他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公雅兄,你看这朝堂,如今有几股势力?”
不等崔诚回答,他便自顾自地道:“陛下算一股,殉算一股,外戚算一股,你我这些世家门阀,算一股。还有一些不成气候的所谓清流,如蔡文之流,不足为虑。”
“如今,陛下羽翼未丰,却已懂得借力,他信任殉,提防外戚,更忌惮你我。而你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殉这等秽乱朝纲的浊流。如此一来,我们不与外戚合作,又能与谁合作?”
“更何况……”袁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想看到的,不正是我们与外戚斗得你死我活吗?”
崔诚恍然大悟。
是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可谁是鹬蚌,谁又是渔翁?
“一旦曹节倒台,那所谓的窦氏外戚,离死也就不远了。”
崔诚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贪婪的光芒,“到时候,这下,还是你我门阀的下。甚至……让陛下挪个位置,咱们自己扶持一个……”
“慎言!”
袁平脸色一变,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并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的街角巷尾。
“这暗地里,不知有多少双锦衣卫的眼睛在盯着我们。”
崔诚心中一凛,也闭上了嘴。
两人在沉默中继续前行,各自心怀鬼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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