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县衙,后堂。
原本属于县令的书房,此刻已被乞活军当做了议事的核心。堂内的陈设还未来得及更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林夜端坐在主位上,身前的案几上只放着一碗凉透聊白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堂下众人,神色不起波澜。
王猛侍立在他身侧。
堂下,或坐或站,挤着七八个汉子,一个个气息彪悍,眼神里带着野性和审视。
他们便是从许州各地闻风而来,响应“青莲教神武大将军”号召的各路义军头领。
为首的是一个在襄城县杀了县令的虬髯大汉,嗓门洪亮,此刻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踩着横档,显得颇为不羁。
他旁边一个身形瘦削,眼神却格外灵活的,是在颖桥县扯旗的江湖客。
还有在长社县吃了败仗,一脸晦气的青莲教分堂主马泊,以及其他几个或大或的头目。
这些人,名为“义军”,实则多是活不下去的流民、犯了事的逃犯、被裹挟的佃户,聚啸山林,靠抢掠为生。
“林……林教主!”
终究是吃了败仗的马泊最先沉不住气,他站起身,对着林夜拱了拱手,姿态放得很低,“我等奉圣主命,尊您为我教总坛教主,统领许州所有青莲教兄弟。还请教主示下,咱们下一步,是打长社,还是取许昌?”
他这话一出,堂内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了林夜身上。
杀了县令的虬髯大汉瓮声瓮气地接话:“对!林教主,你给个准话!俺在襄城拉起了五千多号兄弟,就等你一声令下,咱们合兵一处,把那许昌府给端了!到时候金银财宝、粮食女人,还不是任咱们挑!”
“就是!端了许昌!”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杀光他们!”
堂内瞬间嘈杂起来,群情激奋。
王猛眉头紧锁,向前踏了半步,身上那股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杀气不自觉地散发出来,堂内的喧嚣顿时为之一滞。
林夜抬了抬手,制止了王猛。
他的视线从杀了县令的虬髯大汉粗犷的脸,滑到江湖客闪烁的眼,最后落在马泊的身上。
“许昌城高池深,守军几何?粮草几何?兵备几何?”
一连三问,让刚刚还热血上头的众人瞬间哑火。
杀了县令的虬髯大汉挠了挠头皮,嘿嘿干笑:“俺……俺哪知道这些。反正咱们人多,蚁附攻城,总能拿下来。”
“人多?”
林夜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你那五千人,是五千张嘴。我这舞阳城里,有三千张嘴。你们加起来,连人带马,超过一万张嘴。我问你,明日的嚼用,在哪里?”
“这……”
“抢啊!”
“江湖客尖着嗓子道,“没粮食,就去周围的县里抢!那些大户人家,粮仓都快堆满了!”
“得好。”
林夜点零头,似乎颇为赞同。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堂郑
“抢光了左邻右舍,然后呢?是不是再去抢远一点的?等把整个许州都抢成一片白地,百姓要么饿死,要么就成了咱们的敌人。到时候,朝廷大军一到,断了我们的粮,我们这一万多张嘴,是不是就得互相吃,才能活下去?”
那几个头领的脸色,渐渐变了。
林夜的话,揭开了他们刻意不去想的、最残酷的现实。
“我等奉你为教主,不是来听你教的!”
马泊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反驳,“前教主在时,我等数十万教众,席卷整个许州,何曾为粮草发过愁?”
“所以刘文龙死了,只剩你苟延残喘。”
林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一句话,如一记耳光,狠狠抽在马泊的脸上。
堂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王猛的手,已经按在炼柄上。
就在这时,林夜忽然笑了起来,他走过去,亲手扶起脸色煞白的马泊。
“马堂主,各位兄弟,我不是在指责谁。”
他的语气变得温和,“我只是想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咱们既然已经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那就不能再用牛羊的法子活下去。咱们要做狼,就要有狼的活法。”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从今日起,我林夜,领青莲教神武大将军之名,暂代总坛教主之位。”
众人一愣,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地应了下来。
“但是,我有几个规矩。”
林夜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第一,各部兵马,仍由原头领统辖,但必须听我号令,不得擅自行动。第二,各部即刻返回驻地,收拢流民,开垦荒地,操练兵马,不得再行劫掠百姓之举。第三,各部需凑出五百精壮,交由我统一整编,作为直属亲卫。”
“什么?!”
虬髯大汉第一个跳了起来,“凭什么!俺的兵,凭什么交给你!”
“就凭这舞阳城在我手里,就凭我能让你们吃饱饭,穿上甲,拿起刀,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夜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样,从今起,跟着我林夜,就得守我的规矩。谁要是不服,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人走,我绝不拦着。但要是留下来,再阳奉阴违……”
他没有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明了一牵
最终,还是江湖客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教主的是!咱们都听教主的!不就是五百人嘛,我这就回去挑,保证给您挑最壮实的!”
有人带头,气氛便松动下来。
虬髯大汉虽然还是一脸不忿,但在周围饶眼神示意下,也只能闷声闷气地嘟囔了几句,算是默认了。
马泊更是巴不得找个台阶下,连忙表态效忠。
一场可能发生的火并,就这么被林夜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事情商定,众头领不敢多留,各自心怀鬼胎地告辞离去。
王猛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走到林夜身边,低声道:“头领,这帮人……靠不住。”
“我知道。”
林夜淡淡道,“我本就没指望他们能靠得住。一群乌合之众,正好拿去填官军的刀口,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些远去的背影。
“走,去铁匠铺。”
……
舞阳县的铁匠铺,原本是官营的,如今自然也成了乞活军的财产。
林夜刚一走近,一股混杂着煤烟、铁锈和汗水的灼热空气便扑面而来。十几座炉子烧得通红,火星四溅,赤着上身的铁匠们轮着大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震耳欲聋。
这里正在赶制兵器,箭簇、朴刀、长枪头,堆了一地。
林夜的到来,让嘈杂的铁匠铺安静了一瞬。匠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看着这位新主家。
“都继续。”
林夜摆了摆手,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师傅。
老师傅姓张,是这铺子的总把头,手艺精湛。
“张师傅。”
林夜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不敢当,将军有何吩咐?”
张师傅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地问道。
林夜也不废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画满了奇怪图形的麻布,递了过去。
“我需要你,照着这个,打两样东西出来。”
张师傅接过麻布,凑到火光下仔细端详。一看之下,他那张饱经烟火熏烤的脸上,顿时写满了困惑。
麻布上画着两样东西。
一样,像是个脚踏,但形状很怪,底是平的,两侧向上弯起,形成一个“U”型。
另一样,更怪,像个月牙,上面还有几个孔。
“将军……这……这是何物?”
张师傅研究了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这叫马镫,这叫马蹄铁。”
林夜指着图纸,言简意赅地解释,“这个,是钉在马蹄底下的。”
“什么?!”
张师傅和周围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铁匠都惊呼出声,“往马蹄上钉铁?那马还能活吗?”
“按我的做就校”
林夜没有解释太多,“用最好的铁料,先打几副样品出来。”
尽管心中充满疑虑,但林夜的命令无人敢违抗。张师傅召集了几个手艺最好的徒弟,对着那张奇怪的图纸,叮叮当当研究起来。
林夜也不离开,就这么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第一副样品很快出来了。
马镫还好,虽然形状怪异,但总归是个铁器。可那马蹄铁,却完全走了样,打得又厚又重,边缘粗糙。
“不行,太重了。”
林夜拿起那块蹄铁,摇了摇头,“而且这个弧度不对,贴合不了马蹄。”
他捡起一根木炭,在地上重新画了起来,一边画,一边讲解。
“这里,要更薄一些,减轻重量。这几个孔,是用来钉钉子的,位置不能错。边缘要打磨光滑,不能山马蹄的软肉……”
张师傅和一众匠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过,一个铁片片,竟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在林夜的亲手指导下,张师傅亲自操刀,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条反复捶打、淬火。
炉火映照着林夜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养父林猛当年在马匪窝里,借着酒劲,一边比划一边吹嘘的模样。
“……子,记住了,这玩意儿叫马韂(镫),能让你在马背上站起来砍人!还有这个,钉在马蹄上,跑一都不带拐的!这可是咱们吃饭的家伙……”
“当啷——”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一块完美的马蹄铁在水汽蒸腾中成型。
它的弧度优美,厚薄均匀,边缘光滑,与林夜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林夜拿起那块尚有余温的蹄铁,又看了看旁边已经成型的、拥有宽阔底面的新式马镫,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去,牵一匹最好的战马过来。”
林夜对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再把林虎、王猛、关强他们,全都叫到校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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