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皇城，甘露殿。
殿内没有燃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来自御座上那个年轻子的拳头。
数日前砸在廊柱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萧明似乎很喜欢摩挲那块粗糙的伤疤，仿佛那点刺痛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锦衣卫指挥使郑安一身飞鱼服，垂首而立，身形如一柄出鞘一半的刀，锋芒与沉寂并存。
他的语速平稳，不带任何感情。
“禀陛下，河南道军情有三。”
“其一，贼寇‘乞活军’，已确认攻占临颍、扶沟二县。原毫州刺史郑玄，已枭首。目前，乞活军主力去向不明，臣已加派人手，沿官道、水路全力追查。”
萧明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郑玄，清河崔氏的远亲，死了便死了。
一个无能的废物，死在贼寇手里，总比将来死在自己手里要省事。
他在意的是那支“乞活军”。
从最初的邓州围剿再到长社之战异军突起，如今再次连下两城，斩杀朝廷命官，这支流寇的战力与胆魄，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其二，”郑安的声音继续响起，“邓州刺史袁业，已率右卫军一部和邓州军，擅自进入许州境内，连下舞阳、襄城。其部目前盘踞两城，并无退意。”
萧明的眼神冷了下去。
袁业，汝南袁氏的蠢货。
下承平之时，这种人不过是世家门阀养的纨绔，可一旦乱世开启，这种志大才疏的蠢货，往往比最凶残的敌人还要坏事。
他这是想趁火打劫，将许州这块肥肉，也纳入他汝南袁氏的囊郑
“其三，”郑安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凝重，“昨夜，河南道节度使文善麾下先锋大将杨玄云，与涿州萧怀义麾下大将赫连屠，在鄢陵城下发生火并。”
“两军……死伤惨重，各自折损近两千人。”
“鄢陵粮仓被焚，城池已空。”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萧明听到这个消息，呼吸还是为之一滞。
郑安呈上来的密报，详细描述了那场荒唐至极的血战。
两支大梁最精锐的边军，在黑暗中，因为一个大的误会，竟然如同野兽般疯狂撕咬，血流成河。
而始作俑者，那支名为“乞活军”的贼寇，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
萧明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很轻，却让甘露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好一瞻驱虎吞狼”，好一瞻金蝉脱壳”。
这个乞活军的首领林夜，当真是一号人物。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大殿只剩下他指尖敲击扶手的闷响。
郑安安静地等着，他知道，皇帝在思考。
这下，就是陛下的棋盘。
终于，萧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酷。
“郑卿。”
“臣在。”
“第一件事，派你最得力的人，走密道，去长社见萧怀义。”
郑安的眼皮微微一跳。
“告诉他，朕不管他用什么理由，什么手段，许州，决不可落入文善之手。他若能做到，朕，可许他便宜行事之权。”
“诺。”郑安的声音没有丝毫迟疑。
这是帝王之术。
在文善与萧怀义之间，皇帝选择了支持相对弱势且拥有皇室血脉的萧怀义，以维持河南道的均势。
“第二件事，”萧明的目光投向墙壁上那副巨大的堪舆图，眼神锐利如刀，“传朕密诏，命右武卫大将军陈实，即刻起兵，进驻中牟。”
中牟！
郑安心中一震。
中牟位于汴州之西，与文善的老巢开封隔黄河相望。
这等于是在文善的背后，插上了一把刀！
让他不敢将全部兵力投入许州，必须分兵回防。
好一瞻围魏救赵”！
“第三件事，”萧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许昌、临颍、扶沟这一片区域，声音变得有些玩味，“全力寻找乞活军首领林夜的踪迹。”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想办法，告诉他一句话。”
“他想要官，朕可以给。他想要钱，朕也可以给。”
“但，朕要看到他的价值。”
郑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
招安？！
陛下竟然真的动了招安那个贼寇的心思！
而且是在朝堂之上，刚刚否决了曹节的提议之后！
他瞬间明白了。
看来陛下是想要一把游离于世家、藩镇、宦官之外，只听命于自己的刀！
“臣，遵旨！”
郑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这盘死气沉沉的棋局上，因为陛下的这几步棋，即将掀起滔巨浪！
郑安领命退下。
偌大的甘露殿，再次恢复了死寂。
萧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宫墙之外那片灰蒙蒙的空。
外戚、宦官、门阀、藩镇……
所有人都想把他当成一个提线木偶。
可他们都忘了。
朕，才是真龙子！
“来人。”
一名宦官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跪伏在地。
“传龙武卫大将军陈玄礼，御书房见驾。”
……
半个时辰后。
一身戎装，身形魁梧如山岳的陈玄礼，走进了御书房。
他没有看御座上的皇帝，目不斜视，在殿中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臣，陈玄礼，参见陛下。”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在这间略显阴沉的御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陈将军，免礼。”
萧明看着眼前这位被先帝誉为“国之柱石”的猛将，心中安定了不少。
这是他手中，最可靠，也是最锋利的剑之一。
“朕听闻，近来龙武左卫军容整肃，士气可用，陈将军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陈玄礼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萧明也不再绕弯子，他知道对付这种纯粹的军人，直接下令是最好的方式。
“朕，要你做一件事。”
“请陛下示下。”
萧明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的一张皇城堪舆图，声音压得极低。
“朕命你，即刻起，以宫中防务轮换为名，由龙武左卫，全面接管端礼、玄武、安福三门，以及……太极殿与两仪殿的所有外围防务。”
陈玄礼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这三座门，是皇城北部的核心要冲，尤其是玄武门，更是通往大内的最后一道关隘。
而太极殿与两仪殿，则是皇帝临朝与日常理政之所。
陛下这是……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彻底交到龙武卫的手中！
这意味着什么，陈玄礼心知肚明。
宫中，要变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抬起头，迎着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只了一个字。
“诺。”
罢，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看着陈玄礼离去的背影，萧明缓缓坐回了御座。
他将手，放在了腰间那柄从未拔出过的子剑上。
棋子，已经落下。
接下来，就看这满朝的豺狼虎豹，如何应对了。
而就在陈玄礼走出皇宫的同时，数匹快马，也从各个府邸之中，疾驰而出。
无论是司空袁平府，还是司徒崔诚府，亦或是刑部尚书裴严的府邸……
他们的目的地，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洛阳，平康坊，一座名为“听雨楼”的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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