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爷常叹此生最大遗憾,便是儿辈不成器——既没能光大祖业,也未曾多添子嗣。他一生最重“信”字,早为孙辈定下“仁义礼智信”五字名讳,满心盼着能凑齐这五个字,却终究未能如愿,孙辈里仅有四位男丁,独独少了那最契合他心意的“信”字。
虽然没影守信”,然排行第三的“守礼”也深得张太爷属意,张守礼如他的名字一般,正直守礼,且读书十分有赋,又明理懂事,假以时日,定能一飞冲。
可惜这个宝贝孙孙,总少了几分定性,明明善读书,却无意官场,连去参加科举都不愿,白白浪费了赋。张太爷心中思忖,觉着要让男子上进,须得给他寻觅个上进的动力,不愿立业,定是尚未成家之故,只要家中有贤妻时时督促,自会生了上进之心,于是张太爷便悄悄开始张罗张守礼的婚事。
张太爷不喜金陵,认为金陵人过于浮躁,重外而不修内,如何会是好姻亲?他只略一琢磨,便想起自己老友,湖州沈家的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修得一身倔强,在别人眼里是“老顽固”,在张太爷眼里却是“守信重义”,完全与他脾气相投,但这并不影响两人多年来暗暗以孙辈较劲,沈老爷子总夸自家孙辈出息,张太爷也不甘示弱,常赞自己后继有人,两两一合计,很快便敲定了见面之期。
因着沈老爷子年纪更大,于是张太爷便带上自己的宝贝孙孙张守礼,以问医之名,千里迢迢赶往湖州赴约。
沈家枝繁叶茂,仅“念”字辈,便有九个男孙,七个女孙,那一派温馨热闹的场景,叫子孙单薄的张太爷好生羡慕,也更加剧了他与沈家结姻亲的决心——沈家这般能生,想必沈家女子娶回家去,定能为他张家开枝散叶,最好生上十个八个,叫他也享上含饴弄孙之乐。
彼时沈家其实有二女适龄,且尚未婚配,分别是排行第四的沈念月和排行第五的沈念清,但沈老爷子好面子,不欲让老友挑肥拣瘦,便只仅有沈念月一个孙女云英待嫁。
不过是陪爷爷来问医,却不料无端相上了亲,张守礼觉着自己受骗上当了,不欲配合。他心生郁气,便在沈府内随意寻了棵树坐下——那是棵开得热烈的老海棠树,层层叠叠的红花绿叶将烈日遮得严实。他坐在树下,感受着凉风习习,只觉心中郁气也被风吹散了不少,不知不觉竟有了些睡意。忽然听到脚步声靠近,还有姑娘家的嬉笑声,因着金陵男女大防,张守礼便自觉与姑娘家直面实在失礼,于是下意识藏到了树后。
“安安你可真好找,每次都是藏到海棠树上。”
是一个清甜的女声,语气十分温柔,不知是不是藏身树后自觉心虚,张守礼听着,竟有些心跳失速。
“堂姐,你既知道我在树上,就不能最后再来寻我?也好让我多睡一会。”稚嫩的童音在树上传出,让张守礼吃了一惊,他方才在树下坐了许久,竟不知树上有人。
“我不,就要你跟在我身后一起寻其它弟弟妹妹,好叫你不那么疲懒,也总不吃教训。”
张守礼只觉得心跳更快了,这声音可真好听,且近在咫尺,语句里的亲昵,仿佛在与他直面对话。
树上传来树叶轻微的沙沙声,那躲藏在树上的孩童慢慢下爬,忽地一下树枝断裂声,那孩子竟从树上滑落——
“啊!”受痛发声的却是那好听的女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娇嗔:“安安你当真是笨手笨脚,若不是我刚好垫着,这回你定要受伤了!”
“四堂姐你最好了,莫要告诉爷爷......”
声音忽然停了,张守礼正疑惑着,却忽然手臂被人抓住,用力往后一扯。
“且让我看看是哪个笨弟弟藏在树后——”
他刹那间撞进了一双饱含笑意的眼睛里,那清甜女声的主人与他骤然对上了视线。
一阵凉风拂过,树上正怒放的红海棠花被吹得摇曳不止,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当是十分美妙的场景,却不能叫他分出半点心神去欣赏,张守礼愣愣地看着如春花烂漫、夏日澄鲜的少女,那眼角眉梢全然绽放的明媚笑意,仿佛荷风掠影,叫人怦然心动。
......
“你躲去哪里了?这是在别人家里作客,怎能到处乱走,把礼仪规矩都忘了吗!”张太爷怒气冲冲地开口责骂,却见自家的宝贝孙孙一副失魂模样,充耳不闻地走进房里,连门都没有关上,只坐到床边上发起了呆。
这是怎么了?张太爷疑惑不解,他杵着拐杖走到房里,搬来凳子坐到张守礼身边,先是叹一口气,才斟酌着开口:“守礼,你也莫怪爷爷自作主张,你既到了婚配年纪,合该多与姑娘会面,与你同岁的守义,我还不稀得为他操持,你要体谅爷爷一片苦心......”
张太爷絮絮叨叨了许久,却半点反馈都没有收到,见孙子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皱了皱眉,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提醒对方回神。
“爷爷,”张守礼忽然开口,“是沈家哪位姑娘要与我相面?”
“沈老友他沈家仅有一女适合婚配,当是......哦!是他家排行第四的孙女沈念月,你听话些,明日与沈四姐相面一回,若是没......”
沈家四姐,张守礼眼底渐渐泛起亮光,他想起白日那孩童口中唤的“四堂姐”,他想起那少女温柔甜美的声线,那如怒放红海棠般璀璨夺目的笑颜,还英还有那如晚霞般羞红的脸颊——
“爷爷,我愿意!”
张太爷舒了口气,满意道:“那便好,明日吃过早饭,我们就去主堂与那沈四姐相面,你仔细些梳洗打扮,就算是没看中,也莫要失礼了人家姑娘。”
张守礼眼睛炯炯发亮,他看着张太爷,开口道:“我是,我愿意娶沈四姐!我们这就回家准备聘礼!”
张太爷一噎,没好气:“你愿意,也得人家姑娘瞧得上你!”
虽然张太爷对自己的宝贝孙孙十分有自信,但婚嫁之事,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哪有还没正式会面就急吼吼提亲的,若被姑娘家拒绝,他们张家岂不是颜面扫地!
于是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的张守礼,次日精心打扮一番后去与沈四姐相面,虽与沈四姐隔着屏风,他也尽力在众长辈面前表现自己,因而颇得沈老爷子和沈四姐父母青睐,很顺利地便将婚契立下,一式两份。
水浪声拍打船身源源不绝,张守礼坐在回金陵的大船甲板上,手紧紧捂着胸口,存放着他与沈四姐婚契的那处,隔着厚重纸张也能感知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爷爷,我想去考科举。”他忽然道。
张太爷正望着江面感叹事情顺利,却忽然又被惊喜砸中,他的宝贝孙孙可算开窍了!
“我要考状元,我要配得上沈四姐,我要金榜题名时与洞房花烛夜同享!”张守礼认真地看着张太爷,坚定地。
张太爷惊讶地张大了嘴,却被猎猎江风呛得直咳嗽,许久才缓过气来,他踌躇了一下,劝道:“爷爷确实很希望你能考上状元,可沈姑娘也耽误不得,你可以先成家再立业。”
“我不,只有状元郎,才配得上那般好的姑娘,爷爷,我决定了就不会改变,只需将婚期拖后三月,我即日启程上京赶考,三月后定能考个状元回来,将沈姑娘风光娶进我张家!”
张太爷看着孙儿灿若星辰的眸子,实在不忍再出言劝阻,只咳嗽两声,捂着发闷的胸口思忖:虽然沈老友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但,不过是三个月,应该还能挺过去......
可惜意弄人,湖州之行后不过二月,张太爷便寿终正寝了。
刚收到书信,随后又接到张太爷死讯的沈老爷子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明明告知了那老家伙他已时日无多,须得赶紧将婚期提前,却不想竟还延后了,如今他的孙辈要守孝三年,我沈家的四姑娘岂不是要被生生拖成老姑娘!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沈老爷子一边嘴上骂着,一边将书信细细叠好,放到书桌底下的抽屉里,并将抽屉不舍地锁上。
这是他能收到的,来自张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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