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驼岭前一百里，黄风卷地，草木含煞。
簇已入妖氛笼罩之域。空常年灰蒙，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妖云，只余下昏黄黯淡的光晕。风中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令人神魂不安的低语——那是百万妖物汇聚时，妖气自然共鸣所生的妖音。
玄奘师徒行至一处荒废的茶寮旧址。残檐断壁间，杂草已长至齐腰。
八戒抽了抽鼻子，脸色发白：“师父……这风里的味儿，比俺老猪当年统率河八万水军时，见过的修罗战场还冲……”
话音未落，茶寮残破的门板后，转出一位老朽。
老者须发皆白，身形佝偻，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脚上草鞋破洞，露出裹满泥泞的脚趾。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中偶有精光闪过，如同蒙尘的古镜，偶然映出光。
“后生。”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石，“歇歇脚吧。前面……去不得。”
玄奘勒马，合十行礼：“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者颤巍巍走到路边一块倒卧的石碑旁坐下，拍了拍身旁位置：“来，坐。老朽与你道道。”
八戒欲言又止，玄奘却已下马，坦然坐到老者身侧。
“此去百里，有座狮驼岭。”老者望着西方际，那里妖云最浓，“三个月前，山里来了些客人。”
他掰着枯瘦的手指，如数家珍：
“先是西海雷泽的飞雷王，带了三千雷鸦妖兵，黑压压一片过境，震得百里内牲畜死绝。”
“再是南赡部洲骨魔，领八百白骨骑兵，马蹄所过，草木成灰。”
“还有北俱芦洲羽族的九色云车，东海深渊的万丈水族……零零散散，老朽这三个月在此计数，过路的妖兵妖将——”他顿了顿，“怕有百万之数。”
八戒倒吸一口凉气。
老者转头看向玄奘，浑浊的眼中映出僧人平静的面容：“后生，听老朽一言。绕道吧。往南走八百里，有条古商道，虽险峻些，却能绕过这狮驼岭。虽多走半年，总比害了性命强。”
玄奘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老人家在此守了三月？”
老者点头：“劝返了十七支商队，八伙镖师，还有三个不知高地厚的修士——可惜有两个没听劝，三日前执意往前，如今……”他摇摇头，“尸骨怕已成了妖将座下幡旗的穗子了。”
“那老人家为何还不走？”玄奘问。
老者笑了，露出残缺的黄牙：“老朽老了，走不动了。况且……总要有人在此拦一拦，劝一劝。能劝回一个，便是一个。”
玄奘站起身，对着老者深深一揖。
“贫僧谢过老人家好意。”他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但此路，贫僧不能绕。”
老者皱眉：“为何？你不见那百万妖云？你听不见风中冤魂哭嚎？你这和尚，莫非修佛修傻了，要去送死？”
玄奘望向西方，一字一句：
“贫僧自东土而来，一路西行十万八千里。所见者，非止妖魔——更是妖魔过境后，百姓流离，田舍荒芜，人间如狱。”
“通河畔，水族妖兵掳走半数青壮，老弱妇孺濒死求存。”
“车迟国中，道妖虽走，留下的却是被践踏百年、脊骨折断的僧众。”
“女儿国内，一国之君被妖道掳为人质，举国惶惶。”
他转身，直视老者：
“老人家劝人绕道，是慈悲。可绕道之后呢？这百万妖魔盘踞要冲，吸纳四方怨煞，待其势成——下何处可绕？”
老者哑然。
玄奘合十，声音不大，却如金玉坠地：
“贫僧不知是哪位大能当面化形点拨，但此言发自肺腑：这一路所见苍生之苦，皆因妖邪横校今日狮驼岭聚百万妖众，若任其坐大，他日劫火燎原，下再无净土。”
他顿了顿，眉宇间绽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贫僧愿以此身，为饵为剑，入此魔窟。能斩一妖，则救十人；能乱妖势，则安百里；纵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若能为此人间，夺一线生机，足矣。”
荒野寂寂。
风卷妖氛，掠过残破茶寮，扬起玄奘的僧衣下摆。
八戒握紧了九齿钉耙，喉结滚动，却终是挺直了腰板。
老者怔怔看着玄奘，看了许久。
忽然，他拍手大笑。
笑声初时沙哑，渐转清越，最后竟如洪钟大吕，震得四周残垣尘土簌簌落下。佝偻的身形缓缓挺直，粗布衣化为月白僧袍，焦黑木杖化作白玉锡杖。面上皱纹如潮水褪去，露出一张宝相庄严、眉心有智慧珠的面容。
佛光柔和，却沛然莫御，将方圆十丈妖氛涤荡一空。
大势至菩萨。
“好和尚！”菩萨拄杖而立，眼中再无浑浊，唯有智慧明光，“好玄奘！”
他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今日听你一言，方知为何世尊如此重视你。”
玄奘起身，神色平静如初——他早已看破老者真身。
“你既知是本座，也该知我为何而来。”大势至菩萨叹息，“狮驼岭之局，已成地棋枰。佛门、庭、妖族，乃至蛰伏暗处的尸魔道、修罗族……诸方落子，劫气已缠。你此去，九死一生都是轻的。”
玄奘合十：“菩萨是来阻我？”
“是阻，也是试。”大势至菩萨目光深邃，“我佛门内部，对此劫亦有分歧。有言当以雷霆扫妖魔，有言当以怀柔化干戈，更有言……”他顿了顿，“当舍卒保帅，暂避锋芒。”
“菩萨之意呢？”
大势至菩萨不答，反问：“你一路行来，传艺授道，治病救人，所为何故？”
玄奘想了想，缓缓道：“见苦知苦，见难解难。佛法不在西，而在渡人之校”
“哪怕所渡之人，转眼可能死于妖口？”
“渡一人是一人。”玄奘目光清澈，“正如贫僧此去狮驼岭——成或不成，总要有人往那里走一步。这一步，便是渡。”
大势至菩萨沉默良久。
忽然，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一枚古朴的青铜铃铛，铃身刻满细密梵文。
“此乃静心梵铃。”菩萨将铃铛递给玄奘，“非攻伐之宝，无护身之能。唯有一用：摇响时，可镇方圆百丈内一切神魂妄念、妖音惑心。”
他看向西方妖云：“狮驼岭百万妖聚，妖音已成迷魂大阵。寻常修士入内，不待交手，神魂便已迷失，沦为妖傀。此铃可护你师徒灵台清明，但——”
菩萨加重语气：“铃声亦会暴露行踪。一旦摇响，如暗夜举火。”
玄奘郑重接过：“谢菩萨赐宝。”
大势至菩萨又取出一卷帛书：“此乃狮驼岭妖势分布图。是迦叶尊者以眼通观之，虽因妖气遮蔽仅得六七分真切，也聊胜于无。”
玄奘展开一看，帛上以金线勾勒山势，以朱砂标注妖营。密密麻麻的红点，几乎将整座狮驼岭覆盖。
百万妖众，所言非虚。
“最后一句。”大势至菩萨深深看着玄奘，“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你这一路所播善种，比逞一时之勇更重要。”
玄奘收好帛书，合十行礼：“贫僧谨记。”
菩萨点头，身形渐淡，声音随风飘来：
“玄奘，记住你今日之言——为下百姓夺一线生机。”
佛光散尽，茶寮旧址依旧残破。
只是空气中残留的淡淡檀香，证明方才一切并非幻梦。
八戒咽了口唾沫：“师父……咱还去吗？”
玄奘翻身上马，将梵铃系在腰间，帛书收入怀郑
“去。”
白龙马长嘶一声，蹄踏黄尘，向着百里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疾驰而去。
风中妖音渐强，如万鬼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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